悼念赵已然

绝世情殇

作者/南洋富商  来源：京都富商

01

我昨天刚知道他是赵牧阳的哥哥。赵已然死去已经一年了。

赵已然的死，就是一个「死」。没人会说「逝世」。也不会有人说「久经考验的人民艺术家，中国人民忠诚的儿子赵已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赵已然不是中国人民的儿子。他是他爹妈的儿子。

他爹妈生了四个孩子。最有名的是赵牧阳，其次是赵已然。做父母的生养出这样二个儿子，不知道是几辈子积来的阴德。

两兄弟的生活都过得一团糟，按照传统中国文化来讲，就是混得没有人样。

我有个朋友说赵牧阳就是个混蛋。至于赵牧阳为什么是混蛋，他的说法就是人不应该这么活，总得像个正常人。

他或许不知道赵牧阳还有个更混蛋的哥哥。

赵牧阳在四十六岁得了一个老婆，四十七岁得了一个儿子。赵牧阳销声匿迹二十年后有一天出现在好声音舞台上，以一首「侠客行」震惊一群观众。好歹这时候他有了一点人样。后来还去做了个一席演讲，再次露了一把脸。崔健的演唱会上，赵牧阳还当了次嘉宾。

赵已然很早以前已经是个奄奄一息的人。2013年，传说他活不久了。2014年，传说他就要死了，医生要切他气管，他从ICU逃出去了。2016年，传说他马上就要死了。他哮喘，肺病，胃病，缺乏正常呼吸，氧气不足。那时候还没有新冠，但是他的病比新冠麻烦。

他的器官逐渐衰竭，死前一段时间，三个器官都衰竭了。再好的名医也回天乏力。

他相信中医，拒绝西医，所以死得相当快。

即便他信西医，以他的阶级地位，也没有机会同时移植三个器官。医生护士对于这种奄奄一息的人，都会预测他还能活几天，通常判断得很准。

赵已然死得比大家预测的要早几天。有一天他睡觉时翻个身，呼吸憋住了，就死了。

他大学毕业以来，从来没有一份正式工作。他长期酗酒，抽烟，生活无比颓废，垮到不能再垮。

1980年恢复高考没几年，那时候考得上重点大学的，也都是好学生。好好努力走正道，即便前途不是无量，也是略有分量。

他不走正道，也没法走正道。人各有命，性格就是命运。

赵已然死在2021年，享年58岁。

02

赵已然唱歌的很多视频，眼睛都像个瞎子。 或者闭眼，或者根本不看，或者眼白上翻，就像个想睁眼看世界却总也睁不开、看不到的瞎子。

有一个很经典的视频，他在露天演唱，天上下着雨。站他身后给他打伞的似乎是他弟弟。他唱着的歌，是《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眼睛几乎完全是闭着的。不看天，不看雨，不看观众。

赵已然这种人，即便他瞎了眼睛，也不是大问题。他唱歌不靠眼睛，也不靠容颜。他这样一个脸型难看的男人，配上一双被烟、酒、疾病、颓废生活多重摧残的无神的眼睛，绝不会好看。所以即便瞎了，也不会影响他的容颜，或许让他更好看。

瞎子阿炳也是瞎子。阿炳的人生也很颓废，烟酒赌嫖一概俱全，最后也是身无分文一身病，靠着鸦片提神，录下了几首曲子。阿炳还有很多作品没来得及记录就死了。

赵已然对于身体不大爱惜。他有句名言：「别人是卖艺不卖身，我是卖身不卖艺」。

音乐艺术是理想和灵魂，是活着的寄托。所以不能为了挣钱而放弃自己的原则，绝不迎合。肉体是临时的，迟早会消失，糟蹋一下身体，没啥大不了。

这就是赵已然的「卖身不卖艺」。糟蹋身体没事，糟蹋音乐不行。

赵已然被很多人批评「不求上进」，他自己也以此自嘲。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与时俱进」这种事毫无兴趣，依然唱那些八十年代的歌，拒绝各种先进科技。

他也不改变自己的风格。

八十年代是个理想主义时代，为什么要放弃八十年代，与时俱进到这个尴尬荒诞的时代。

他没在录音棚录过专辑。唯一的一个现场录制的专辑，叫《活在1988》，只在小圈子里流传。

如果能实现的话，他愿意永远活在1988，他说八十年代是人类的最后一个纯真年代，是没有毒品、没有垃圾、没有妓女的火红年月。

我因为天性，没有去写垃圾，也没有去唱垃圾，并且一直与垃圾为敌！

他所说的毒品、妓女，也是另外的意思。

但是有一次他以妓女自居：

我宁肯潦倒一生，也不肯用尊严去换。我是高级妓女，只有荣誉可以收买我！

赵已然对于时代的进步完全无感。

我他妈的从来没到过商品社会，信息社会，没到过21世纪，操他妈的。

赵已然跟很多人合作，搞过很多乐队。一个个都吹了。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原本意气相投的朋友，为了某个细微的理念不和，各执己见，然后就吵架，打架，打完架就散了。

无数美好理想和激qing，就是这样散掉的。昔日朋友，也这样散了。

赵已然很显老。他和赵牧阳的照片放在一起，很难想到他是赵牧阳的哥哥，甚至像爷爷和孙子。

同样一个时代，你可能觉得是美好的太平盛世，另一些人肯觉得是让人无所适从的尴尬年代。

赵已然说过：「若有人问我，什么东西成全了我。我回答，孤独和苦难。我想我有资格提到苦难，我脸上写着」。

但是在强国盛世活成这模样，只能说这些「苦难」都是他自找的。

03

赵已然不唱自己的歌。但是他唱的每一首歌，都会变成自己的歌。

听赵已然唱歌，我经常觉得原唱的唱法不对，这歌原本就应该按照赵已然的唱法去唱。虽然每次他都唱得不一样。

如果一首歌是一个活人，赵已然唱歌就像鬼附身，把那个活人的风格变成鬼的风格。

那个鬼，就是苦难打造出来的。

我听赵已然唱歌，经常想起年轻时代坐在示波器前看波形的日子。如果信号的纯净的正弦波，你会看到和谐，光滑，纯净。但是你把示波器探头插入现实的电网插座，看到的是变形的，毛糙的，各种乱糟糟的波形。

赵已然的歌，就是这样真实的波形。他拒绝甜美，他要在简谐振动上加上自己浓烈的感情，积攒的苦难，孤独，以及悲悯。

他的歌是闪动的绿色荧光波形，就是老式示波器那种电子束打在屏幕的荧光。

有人评论说，赵已然吉他弹得不大好。对于这个评论，我很惊讶。在我看来，他的吉他弹唱已经是如影随身的境界。伴奏和人声就像缠绕着的二条螺旋在森林里翻滚穿梭。

又让人想起帕斯的诗《朦胧中所见的生活》：

在大海的黑夜里，

穿梭的游鱼便是闪电。

在森林的黑夜里，

翻飞的鸟儿便是闪电。

在人体的黑夜里，

粼粼的白骨便是闪电。

世界，你一片昏暗，

而生活本身就是闪电。

停在80年代，就是赵已然为自己打造的闪电。

你我的闪电，又在哪里？

04

赵已然没法过正常人生活，他脑袋有问题，精神不健康。

脑袋没问题的歌手，达不到他的境界，唱不出民谣的感觉。时下最受欢迎的某些流行歌手，就像别人嚼过的甘蔗渣一样索然无味，无法像赵已然那样浓郁。

我听赵已然的歌，觉得摄人心魄，心旌激荡，大概是因为我脑袋有点问题，或者我也停留在八十年代。

赵已然属于什么圈子并不重要。摇滚，民谣，流行歌曲，你说什么都可以。还有人说他有布鲁斯风。

对我而言，音乐只分二种：一种是我喜欢的，一种是我不喜欢的。人也只分二种，一种是我喜欢的，一种是我不喜欢的。

如今的音乐，并不比八十年代更好。如今的音乐人，也不如八十年代。

有些歌手大概上幼儿园时间太久，胡子一大把的年纪还没从幼儿园毕业。

沧桑，苦难，距离他们太远。歌声里没有流浪和吸毒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