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哲学二字,原系西洋名词,译过中国来,勉强比附在佛法上面。但彼二者、意义既各殊,范围又极隘,如何能包含得此最广大的佛法?正名定辞,所以宗教、哲学二名都用不着,佛法就是佛法,佛法就称佛法。
次、言义。云何说佛法非宗教耶?
答:世界所有宗教,其内容必具四个条件,而佛法都与之相反,故说佛法非宗教。何者为四?第一、凡宗教皆崇仰一神或多数神,及其开创彼教之教主,此之神与教主,号为神圣不可侵犯,而有无上威权,能主宰赏罚一切人物,人但当依赖他。而佛法则否。昔者佛入涅盘时,以四依教弟子。所谓四依者:一者、依法不依人;二者、依义不依语;三者、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四者、依智不依识。所谓依法不依人者,即是但当依持正法,苟于法不合,则虽是佛,亦在所不从。禅宗祖师,于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语,而云:我若见时,一棒打死与狗子吃。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前之诸佛但为吾之导师善友,绝无所谓权威赏罚之可言。是故,在宗教则不免屈抑人之个性,增长人之惰性,而在佛法中绝无有此。至于神我梵天种种谬谈,则更早已破斥之,为人所共悉,此即不赘。
第二、凡一种宗教,必有其所守之圣经,此之圣经,但当信从,不许讨论,一以自固其教义,一以把持人之信心。而在佛法则又异此。曾言依义不依语、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即是其证。今且先解此二句名词。实有其事曰义,但有言说曰语,无义之语是为虚语,故不依之。了有二解:一、明了为了;二、了尽为了。不了义经者,权语略语;了义经者,实语尽语。不必凡是佛说皆可执为究竟语,是故盲从者非之,善简择而从其胜者,佛所赞叹也。其容人思想之自由者如此。但于此有人问曰:佛法既不同于宗教,云何复有圣言量?答:所谓圣言量者,非如纶音诏旨更不容人讨论,盖是已经证论,众所公认共许之语耳。譬如几何中之定义公理,直角必为九十度,过之为钝角,不及为锐角,两边等,两角必等之类,事具如此,更又何必讨论耶!此而不信,则数理没从证明。又,圣言量者,即因明中之因喻。因明定法,是用其先已成立共许之因喻,比而成其未成将立之宗。此而不信,则因明之学亦无从讲起。要之,因明者,固纯以科学证实之方法以立理破邪,其精实远非今之论理学所及,固不必惧其迷信也。
三者、凡一宗教家,必有其必守之信条与必守之戒约,信条戒约即其立教之根本,此而若犯,其教乃不成。其在佛法则又异此。佛法者,有其究竟唯一之目的,而他皆此之方便。所谓究竟目的者,大菩提是。何谓菩提?度诸众生,共登正觉是也;正觉者,智慧也;智慧者,人人固有。但由二障,隐而不显,一烦恼障,二所知障,此二障者,皆不寂净,皆是扰攘昏蒙之相。故欲求智慧者,必先定其心,犹水澄清乃能照物耳。而欲水之定,必先止其鼓荡此水者。故欲心之定,心先有于戒。戒者,禁其外扰,防其内*,以期此心之不乱耳。然则,定以慧为目的,戒以定为目的;定者慧之方便,戒又方便之方便耳。是故,持戒者菩提心为根本,而大乘菩萨利物济生,则虽十重律仪,权行不犯,退菩提心则犯。此其规模广阔,心量宏远,固不同拘拘于绳墨尺寸之中以自苦为极者也。夫大乘固然,即在小乘,而亦有不出家、不剃发、不披袈裟而成阿罗汉者(见《俱舍论》)。佛法之根本有在,方便门多,率可知矣。
四者、凡宗教家类必有其宗教式之信仰。宗教式之信仰为何?纯粹感情的服从,而不容一毫理性之批评者是也。佛法异此。无上圣智要由自证得来,是故依自力而不纯仗他力。依人说话,三世佛冤,盲从迷信,是乃不可度者。《瑜伽师地论》:“四力发心:自力、因力难退,他力、方便力易退”,是也。然或谓曰:汝言佛法既不重信仰,何乃修持次第资粮位中,首列十信;五十一心所十一善中,亦首列信数?答之曰:信有二种,一者愚人之盲从,一者智人之乐欲。前者是所鄙弃,后者是所尊崇。信有无上菩提,信有已得菩提之人,信自己与他人皆能得此菩提,此信圆满金刚不动,由斯因缘始入十信。此而不信,永劫沉沦。又,诸善心所信为其首者,由信起欲,由欲精进,故能被甲加行,永无退转。是乃丈夫勇往奋进之精神,吾人登峰造极之初基,与夫委己以依人者异也。
如上所言,一者崇卑而不平,一者平等无二致;一者思想极其锢陋,一者理性极其自由;一者拘苦而昧原,一者宏阔而真证;一者屈己以从人,一者勇往以从己。二者之辨,皎若白黑,而乌可以区区之宗教与佛法相提并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