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每秒冲出三十万公里，而声音的速度只有它的百万分之一。 所以当叶简在半夜被那声来路不明的巨响震下床后他只能茫然地左顾右盼，并未看到那来自遥远村庄的景象。 窗外漆黑一片，对面楼房没有一盏灯亮着，如果把脸靠近窗户还能用余光瞥到小区外面的路灯下空无一人的街道。身后运行良好的荧光灯把指针精确地指向凌晨三点。叶简觉得莫名其妙，刚才的响声毫无疑问是真实的，理由是叶简的耳朵到现在都在嗡嗡作响。而且就在一分钟前，他还万分确认一定是地震了并已经蹿向可以保命的墙角了。 但眼前的事实是：让叶简胆战心惊的响动并未惊扰其他任何一个人，没有人开灯甚至连隔壁那条掉个钢镚都能叫翻天的六岁京巴都依然安稳地睡着大头觉。经过又一分钟的认真思考，夜间作出十分正确的决定：倒回床上接着睡觉。 叶简生命中的前二十年都是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村庄中度过的。 村庄紧邻着一个镇子，已经忘记了村庄名字的叶简还记得那镇子似乎就叫做旧镇。与旧镇的紧密关系并未给他的村庄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因为旧镇和他的村庄一样破落甚至更甚于村庄。年轻的人们几乎都出外打工流浪去了，只剩下一些发须全白的老人留在村子里，向大地索取些粮食半死不活地求生存，孤独地等待就木的那一天。 但事情总有例外，比如叶简家就是这样的例外，他的父母都处于壮年却并为外出闯荡，老人们告诉年幼的叶简这是因为他的父母本就是从外面的一座城市里迁到这里的，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父亲某个远房亲戚死后的一座没人继承的房子。叶简对村庄最清晰地记忆都在那座有很大的一个院落的房子里，院子中的那些高大的白杨与白桦每年夏天都遮天蔽日。在他的记忆里同村还有一座与自己家极为相似的房子，住在那座房子里的那户人家又一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叫小澈的女孩，他和她是村里仅有的两个小孩了，所以两人的关系仅仅用青梅竹马是形容不了的。可是叶简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愿再想起这个女孩了，原因是，她早已不在人世。 叶简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八岁夏天的那场旷日持久的暴雨，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太阳始终没有露过面。村庄附近所有的坑坑洼洼都被灌满了，许多种在坑底的庄稼都连根在水面上漂浮着枯萎掉，而搭在坑底的那些牲口棚，则都成为了那些四条腿的倒霉蛋的活棺材。而在这个异常漫长的雨季最后一天的午后，从村子的正中央传来一声巨响。叶简知道小澈家在那里，于是在大人们还来不及反应的时间里已冲进滂沱的大雨中，于是他成为最先看到了响声的来源——小澈家的房子已经消失了，它和院子四周的围墙同时达到了对雨水的承受极限，轰然坍塌。叶简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慢慢走到废墟上，从瓦砾中捡起一条原本系在小澈手腕上的石头手链，然后就在雨中纹丝不动并且毫无知觉地一直站到大人们赶过来把自己拖走。之后，据说叶简就开始大哭不止，雨在第二天就停了，可是叶简依然没停止哭泣，村里一个神神道道的老妇人坚定的认为在不把叶简送走他就养不活了，于是那个雨季之后泥泞的离乡道路，和站在村头目送自己离开的古怪老太太，就成为自己有关旧镇最后的记忆。 五点钟，叶简再一次醒来，依然是被惊醒的，但他这次彻底没有睡意了。叶简跌跌撞撞地推开洗手间，抹了一把脸，抬头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色黑得可怕，真的特别可怕。 他再一次睡下后朦胧中发觉自己又一次站在小澈家的废墟前，这次是在夜晚，冷月无声的夜晚。他轻轻走上废墟，翻开盖在那上面的几块石头，看到下面有几块石碑倒在本是地板的青石板上。叶简搬起其中的一块，接着头顶满月的银色光芒看到上面清晰的刻着小澈的父亲的名字，旁边还有一块是小澈母亲的，最后一块小一些的石碑上面刻着小澈的名字和一双秀气的眼睛。把这些都放下后，叶简看到旁边还有一块不知是谁的石碑半埋在泥土中，于是他伸出手把那块石碑也翻了过来，接着就看到一幅如小孩涂鸦般的笑脸，以及下面深深刻着的“叶简”二字。之后他便醒了过来，带着一身冷汗。 叶简慢慢平静下来，边刷牙便思考着这诡异的梦境究竟象征着什么，当他眼角不经意间扫过放在窗边架子上的那串从废墟上捡回的手链时，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再度平静下来了。 目光无限聚焦在手链上那块棕色的玉石表面，那里被小澈刻出了一张笑脸，笔画虽是拙劣的小孩涂鸦的手笔，却依然先露出天真无邪。 “前面都是土路，本来就不好走，现在又这么大的雾，你还是在这儿下车吧。”出租车司机无奈地对叶简说道。于是叶简只好付钱下车，出租车很快便在浓雾中不见了踪影，留下叶简一个人站在土路中央。四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浓重的雾气遮掩住两米以外所有的景象，叶简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向前走着。 土路并不狭窄，叶简只能凭感觉来确定自己所走的方向是不是相反的，现在他并没有奔向天堂，所以也就不需要奔向相反的方向。叶简觉得这条道路应该穿过旧镇，到了那里一切就都好说了。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最后他终于还是走到了旧镇。手表告诉他现在是上午九点，但是雾气没有一点减退的迹象，反而愈加浓重了。站在镇口叶简看不到一个人影，每座房子都大门紧锁，而且看上去都显得锈迹斑斑，没有一个窗户透出灯光。 镇口德一家小旅馆的大门是虚掩的，叶简推开它走进门厅，发现里面的木地板上落满了尘埃，一张行政地图挂在积起厚厚尘土的柜台后的墙壁上，墙角的落地钟已经听停摆在不知是下午还是凌晨的两点十分，四周依然没有人影。 看来这里真的荒废很久了。叶简只好把墙上的地图扯下来，当他吹去上面的灰尘准备俯下身去仔细查看地图时却被另外一件事吸引过去：走廊两边的客房都没有锁，似乎都被拆掉了。叶简试着推开一扇门，发现客房中只有一张脏破的床，上面躺着一座爬满青苔的墓碑。 叶简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动作越来越快，当他发疯般粗暴地推开走廊尽头的门时，眼前却是相同的场景。 现在这里只能被称为“荒野”了，因为庄稼都被收割干净并运走了，伫立在地上的现在只有一座座的墓碑，在那里触目惊心地等着。植物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水，只有当潮水退散殆尽之时，才能看到沙滩上遗留的无数枯骨与镰刀，浮出水面。 叶简还是差一点迷失方向，如果从没有那一声声自远处传来的铁器敲打的声音的话。叶简记得那声音，是从村边的铁匠铺那里传来的，这么多年了他还在敲打他的那块铁么？叶简想到，很快便走到了村口，此时敲打的声音戛然而止，无边的寂静再一次淹没了世界。叶简靠自己童年残存的那些记忆走到了铁匠铺的门前，然后看到院子里没有一点火光的冰冷的炉子和摆在上面相同冰冷的铁块。随他的便，叶简想，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因为他此时已经站在曾生活了八年的村子里，他就要回家了。 自己一定是走错路了，怎么到小澈家来了。叶简看着在面前散落一地的残砖破瓦想。 他迅速跑开了，在同样弥漫着大雾的村中土路上。他要去印象里小澈的家，并证明自己肯定是把自家和小澈家的地址搞反了，不信你看，就在那里，我们住了八年的房子，当然不是小澈家的废墟—— ——一片荒地，两个树桩在半人高的杂草中若隐若现，可是除了这里不会有别的地方了。 “你回来了。”身后突然有老妇人的声音传来，叶简转身，正是多年前主张把自己送走的那个老妇人，她现在正倚着自家斑驳的木头门框看着自己呢。 “小澈家那塌了的房子呢？你们清理了？”叶简指着身后的荒地说。 “什么房子，这里从来就没有过房子。”老妇人疑惑地答道，“原来这儿有两个大槐树，还住着几只松鼠，你小时候有一年下大雨把树根给泡朽了，树一倒松鼠也跟着没命了，你看见那两棵倒了的树就开始哭个没完，我只好让你爸你妈把你送回城里去，忘了？” “对了，你们家的房子昨儿晚上不知怎么的给倒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叶简没有理会，“那旧镇的人呢？村里的人呢？都去哪儿了？”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在一瞬间里老妇人似乎露出了笑容，她漫不经心地将手指向村外，“下地干活去了。” 雾气忽然不再那么浓重，叶简可以看到村外无尽的荒野，上面有无数墓碑面向自己矗立着，每一座墓碑前都闪动着一团火光。叶简的世界开始倾斜，当他倒在地面的时候，看到眼前的景象分崩离析了…… “我是什么时候来的？谁送我来的？”他找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清洁工急不可耐地问道。 很明显那清洁工被吓到了，表情明显写着“我怎么知道”。 叶简飞奔出医院的大门，马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无数人带着相同的冷漠表情，正是叶简所熟悉的那座城市。叶简无意识间摸到了右手手腕，发现手链不见了，低下头，看到那里有一圈红色的划痕，像是长无比天真的笑脸。 现在叶简站在高楼林立的市中心，水泥森林上晴空万里，而在城外的荒野上，浓得散不开的大雾正迅速的包围这里，不见天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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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9 14: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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