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到死心如铁

译贤

　　一江秦淮之水，自西而东缓缓地流淌，恍若一条白玉嵌就的锦带，别在古都建康之上。 江水东流，往复不息，全然一派宁静祥和。至若那些风云动荡，时局变换，则被人们倾注在这秦淮水中，任其流逝在时光的罅隙里。
　　
　　建康城西，有一座高亭临水而建，名唤“赏心亭”，自是领略这江南风致的好去处。此间正逢初春时节，两岸碧色葱郁、杨柳繁茂，而那春雨过后的桃花、杏花点染其间，端的是好景如画，遍地风流。自赏心亭望去，秦淮水上尽是来来往往的船只。其间或有望族名士所乘的楼船，或有外出商贾所乘的客船，虽不及陪都临安的歌舞升平，却也是一处人间繁华之地。
　　
　　此刻的赏心亭下，有一名素衣文士正凭栏远眺，望着春雨江南的秀丽风光，他的眉目间竟是一种说不出的悲愁。看他伫立良久，似乎是在等待一位朋友。不，该是一位挚友，否则又怎会有这般不能自已的欢欣，从他的眉宇间蔓延开去呢？
　　
　　那位挚友仍未到来，他便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笺，其上书有一词。这作词之人笔力雄浑，单只这寥寥百字，竟有一股愤愤英雄之气脱然纸上。那词中所言却是：
　　
　　老大那堪说。
　　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
　　笑富贵，千钧如发。
　　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这素衣文士将这首词朗声诵读了一遍，竟又紧紧地攥着信笺，遥望满目河山，缓缓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他顿了顿，又低声自语道：“幼安，你，却还没想通吗？”
　　正思虑间，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这文士霎时间惊喜交加，正欲回头看时，却先听得来一句慷慨豪迈之语：
　　“同甫，我来迟了，特以这坛上等的“双沟醉猿”谢罪，今番你我定要不醉不归!”
　　
　　陈同甫转过身来，凝视这面前的这个男子。身形魁伟，英气纵横，任谁一眼看去，都必以为是燕赵豪侠之士，不愧乎昔年曾令“圣天子一见三叹息”。可他时年方逾不惑，满面却尽是风霜之色，鬓角更已平添了几丝白发，不禁令人惋叹。
　　初见故人，心中自是百感交集，然而千言万语却只余下这一句：“幼安有命，我又岂敢不从。不过我另有他事和你相谈，待此间事了，我定在建康盘桓数日，与你畅饮一番。”

　　辛弃疾闻得此语，却是淡然一笑，眉宇之间的雄浑气韵渐渐凝成一种出奇的平静从容。“同甫，鹅湖一别，已经三年了罢”辛弃疾将手中的酒坛覆置于地，正色道，“此番你前来建康，我早知所为何事。如今金夷放纵恣肆，日渐横行，南下侵宋不过旦夕之间，只可叹我年岁已老，不堪为朝廷所用...”
　　
　　“年岁已老，不堪所用”这八个字，竟是如一柄尖刀，生生刺进了陈同甫的心窝。身为幼安的至交，他又岂会不知。这个“到死心如铁”的男子，胸怀安邦治世之韬略，身负精忠报国之宏愿，论文论武，都是不世出的奇才。怎奈朝廷无眼，自二十年前幼安南归，就从未让他披甲上阵，领兵抗敌。
　　况且这二十年间多逢怯懦奸佞之辈，今日任职，明朝赋闲。如此反复无常，对于幼安是何等巨大的痛楚，他已是再明白不过。
　　
　　可陈同甫却似有意避却，笑问道：“且不谈这些，幼安，你一向守约，今日如何来的迟了？”
　　辛弃疾看了看同甫，朗声而笑，应道：“今日不过去了建康府衙，交付了些官家琐事。自今日之后，我便被免去那江西安抚使的俗务，可与同甫叙古谈今，填词咏怀，不胜逍遥自在。”
　　
　　对面的陈同甫，竟是一阵惊愕，随即又带上了几分伤怀。可辛弃疾并不置会，只是继续笑谈道：“对了同甫，我于半年前在上饶带湖之畔筑起了一座别苑。水榭听香，荷锄戴月，我几多倾慕的山野闲居，已然是成真了。我道‘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这庄园便是那耕稼之所，从今而后，你却要改口叫我的别号‘稼轩’了。”
　　
　　辛弃疾在一旁谈笑风生，慷慨自若，可现在的陈同甫听到这些，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强作笑颜了。他伸出手掌，轻轻拍在稼轩的肩上，缓缓道：“稼轩...这些年来四启四免...你...可曾后悔？”同甫注视着稼轩的面容，他的目光中，似是有一份博大的悲悯，在静静地流动着。
　　
　　稼轩凝视着远山，却不作答，忽见他从腰间抽出一柄宝剑。剑光惊掠，如雷涌电奔，铮然有龙啸之音，确是柄碎玉削金的神兵。
　　稼轩横剑遥指，剑锋直刺苍穹！他慢慢回过头来，侃然道：“同甫，你，可认得这柄剑？”
　　陈同甫看着稼轩手中之剑，不知何意，少一凝滞，随即道：“稼轩，我与你相交方满三载。但你昔年纵横沙场，英雄了得，我却怎会不知？听闻，当年稼轩勇冠三军，采石大战中携十余骑人马劫金兵五万大营，直入中军主帐，生擒叛将张安国；又闻你于大胜关一役，率亲部‘飞虎军’大败金兵，更是击杀那金国悍将完颜贺雷，令我军军威大振。你几多生死搏杀，传闻皆得一宝剑助力，想来便是我眼前的这柄了。”
　　
　　一种对往事的无尽怀恋铺展在稼轩的面容上，他明澈的双眸间倒映着手中之剑，又道：“同甫所言非虚，此剑随我一十九年，其间杀尽仇寇，败尽胡虏，自是我平生惜存之物。但你可知此剑唤作何名？”
　　一旁的同甫只是专心地听着，并不作答。而稼轩却抬起了头，于赏心亭边，向远方隐没的山河望去，无形之间，他整个人似是飘洒出不尽的悲壮与苍凉。
　　
　　“剑名......照胆......！”
　　这一瞬，不仅是陈同甫，连同这天地山河间的气魄，竟具为辛弃疾所夺。只是短短四字，但在同甫听来，却是胜过铁马金戈战鼓悲鸣的慷慨之声！此时此际的同甫，几欲流下热泪！
　　“照...胆...，丹心...照胆”陈同甫闭上双眼，眉头紧锁，只是用仅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颤颤自语。
　　他问稼轩可曾有悔，可面前的这个男子又怎会后悔？当一个男人的胸襟与气魄被演绎到极致，再慷慨豪迈的言语都只会余下一份亘古的悲怆，把他的周遭故人一一刺伤。他就像一只孤傲执着的苍鹰，纵千山负雪，万岭横绝，他依然要振翅而飞，飞向风雪的最深处。
　　
　　同甫凝滞片刻，猛然睁开双眼，将地上的“双沟醉猿”举起开封，径自倒满一大碗，捧酒对曰：“英雄者，悲也；英雄者，幸也！稼轩，你向来便是英雄，你注定该是英雄！今日这一碗，我陈同甫，敬你！”
　　稼轩闻此性情之语，便也举酒斟满一大碗。却见他只手拿碗，竟是将这整碗的大曲烈酒浇在‘照胆’剑身之上，酒与剑相契相合，兹兹作响，那是一场命运的劫火在熊熊燃烧！
　　“我辛稼轩，平生未曾有悔，只恨胡虏未逐，王室偏安。今朝以酒祭剑，自当不负往昔宏愿”稼轩言语间，又是斟满一碗酒，“同甫，这一碗，我敬你，以谢知音！今日赏心亭上，剧饮千杯，尽男儿事！”
　　
　　西风冷，英雄醉。山河无言，却洒无端泪。高亭残照倩谁记？君曰‘平生不悔’。
　　......
　　
　　旬月后，上饶别苑。
　　“奉圣喻：今戎狄犯边，侵我疆土。金军于镇江滋事生衅，袭扰边民。朕闻卿治军有术，统御得法。特擢卿为镇江指挥使，聚‘飞虎’旧部往赴边土，以息战事。我大宋既为中原上国，须有仁义之襟怀，但退敌可，莫追残贼，以系‘宋金之盟’，望卿慎记之。自卿领旨之际，即日启程，不得有误。钦此”
　　“臣，领旨。”稼轩接过圣旨，脸庞掠过一丝异样，是惊喜，抑或是悲愁？
　　
　　稼轩打点好行装，取下了挂在壁上的‘照胆剑’。他的家眷与陈同甫在一旁默默凝视着这个即将远行的男子，纵有悲情，却绝无悲声。提剑上马的那一瞬，稼轩身形一颤，他似是要回头一望，可他终究，没有回头。
　　马蹄扬尘，征人渐远。上饶别苑中，一把铁锄斜置在犁好的农田中，任晚霞将它湮没...
　　......
　　
　　岁至仲秋，上饶的稻田已是丰收满盈，陈同甫负手而立，极目远眺，似是在遥思远方的故人。一阵轻风吹过，淡淡的稻香中飘来边土的捷音。同甫俯下身来，弥望着这无尽的稻田，已然涕泪纵横......

岫壑浮云---(陈悦)

无心幻梦

好一曲壮士悲歌，纵豪情万千亦引悲怆之意！然，丹心照胆，男儿生天地，世虽不遂我，我亦不愧世。

译贤柔弱少年之文，却有金戈铁马之音，读之铿锵荡于胸，当敬一杯！

译贤

无心幻梦 发表于 2013-12-13 21:44
好一曲壮士悲歌，纵豪情万千亦引悲怆之意！然，丹心照胆，男儿生天地，世虽不遂我，我亦不愧世。

译贤柔 ...

多谢啦排版还是好乱，可以的话幻先生帮忙再排一下吧

无心幻梦

昨日读译贤之《十年一觉扬州梦》，缠绵悱恻，催人泪下；今夜再阅《男儿到死心如铁》，却是荡气回肠，悲怆莫名……说的都是人，人生难言，写的都是情，情殇可歌。二文相通者，在心魂通明处。或有瑕疵，为少年故，但请君评。

青藤

无心幻梦 发表于 2013-12-13 22:54
昨日读译贤之《十年一觉扬州梦》，缠绵悱恻，催人泪下；今夜再阅《男儿到死心如铁》，却是荡气回肠，悲怆莫 ...

好文。赞。

六经七尺

愿平生不悔。

化蝶

宁天下人负我，我依然是我。兄弟，干杯！

九泉孤寒

嗯，确实是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