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因为这个电话,我可能再也记不起她——伊娃,从那晚,她随着出租车消失在夜幕中的那刻开始,记忆的橡皮擦就在不停地抹去那张精致的脸。
可电话里的我,为什么会突然不安?那些不愿回想的记忆如镜子般突然爆裂,碎片一片片扎入心间,渗出血来,我却无从擦拭。
北京的冬天,似灰的萧索,了无生机。“去哪儿了,您?”坐在出租车里的我,听着司机一口地道的北京话,试图去理解突然发生的这一切,知觉和情绪却仿佛被水洗过一遍,再一遍,毫无余地,彻底不见。我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了。
这里,曾是黎忻生活过的城市。
道路也像我的思绪一般拥堵,车子如蜗牛般行驶在东三环的大街上。我无聊的望向窗外,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满目苍凉,唯有那些渐渐逝去的店铺橱窗里,示出帝都的繁华。伊娃说的咖啡店很好找,当我从稀落的客人中发现她时,身体和灵魂像似触电般,变得僵直。
“你来了。”她浅浅一笑。
她的样子没有变,还是那个有着倔强表情的伊娃,还是直顺长发和白晰肤色。和记忆中相比,就只有那潭深深的秋水,让人多了些,说不出的感觉。
“还怨我吗?”
我同样报之一笑,摇了摇头。这般平静和淡然的背后,那些不可示人的痛楚,我想,她也知道。
“我如此爱你,这是我存在的意义,我如此爱你,因此我站在这里……”是哪个应景的服务生放起了这首曲子,我心里暗自苦笑。那曾经的决绝,没有兑现的承诺,还有,穿梭在眼睑的黎忻的面容——爱情难道真的已经沧海桑田?
长时间的沉默。
“他死的时候,跟我在一起,病痛把他折磨得形如槁木。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他如此痴心,大概是因为那时候我还是个寂寞的人,对未来完全没有想法。”伊娃悠悠的说,好像在述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我愣在那里,继续保持着沉默。我终于知道那晚她匆匆而去的原因,我爱过她么?忘记了,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再来谈这些事情总是叫人琢磨不透,曾经的深爱像一叶小舟在记忆中浮沉,而记忆大概完全是骗人的,我不相信记忆。
伊娃继续讲着,全然不顾我的沉默,“我知道,对于他来说我只是替代品。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爱就是明知道自己是替代品,也会去努力尝试扮演好这个角色。我不在乎这些,过去不,现在不,将来也不!你怨恨我,将你做了他的替代品吗?”她仰起头,已是泪水盈眶。
如果女人的眼泪是致命的武器,那么我永远是那个败者。我伸出手,想给她慰藉,却尴尬的在半空中停住。她已经不是她了。
我抽回手说,“伊娃,和我说说吧。”
“在他死后,我重新开始学着去接受,去生活,我快结婚了,昨天晚上的测试纸上是两条红线,我想要一个小孩,我只想做一个没有过去的真正的女人。”伊娃顿了顿,从包里抽出一支烟,抿在嘴瓣,云雾散开。
“可是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呢?因为我,只是一段过去?”我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可是事情就那么不巧,“她的脸上写满了忧愁,”如果没有在公司的午餐会上溜走,没有走过福州路上的那家旧书店,我想我大概会顺利地就成为我想要成为的人。可是,我偏偏看到她的小说。”
“她?“我努力跟着她的情绪。
“是一个叫做黎忻的作家。“
黎忻?!当伊娃的嘴里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什么?黎忻,是叫黎忻吗?”我追问着。
“是的,黎忻,一个女人。我们看起来很像,至少在扉页的照片上是如此,她的眼眸是如此澄净,晕染着淡淡的哀伤。”她并没有看出我的惊愕,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不可能,不可能的!不会这么巧,不会的!“我在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却再也无法按捺住自己的情绪,眼光仿佛要把她刺穿一样。
这个时候的她已经泪潺潺而下,“我只翻了一页就知道所有的故事全部都是写给他的,而我自己的确只是一个替代品。我不想知道她的爱,我想把书扔掉,却着了魔般一页页往下翻。看到结尾,我的眼泪已经把书页全都打湿了,好像是一个失去了知觉的人,扑面而来的记忆把我打倒。”
“快要结婚了,可是又怎么样呢,为什么过去的爱总是不被忘记?为什么伤痛总在某个时刻变本加厉地袭来?难道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因为我也曾将你当作替代品,因为我的突然离去吗?”她哽咽的说。
我觉得脑子里有根神经尖锐地疼,“原来,我也只是一个替代品。”这是一次替代品之间的重逢,我突然明白了伊娃约我见面的理由。
我重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伊娃,不是马上要结婚了么?不久的将来,你会有一个漂亮的孩子,这都是你想要的,而这些足够了……”除了这些,我还能说什么呢?此时,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和她仅是两个许久未见的故人,连微笑都带着距离,一切前尘旧事,不过是我的臆想而已。原本试想过千万次的重逢场面,终于没有在这里出现。
空气里咖啡的香气散开,变淡。曾经有过的裂痕是否能够弥合,我们都不得而知,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未知的因素,就像现在。
“……谢谢你能来。”掐灭最后一支烟的时候,我起身道别离开。她的眼神飘向一侧,我知道,云里雾里,她清楚我的意思。
走到门口时,我还是忍不住扭过头回望,她石化一般呆坐在那里,而我从心里叹了口气。伊娃,你一定要幸福。
走出咖啡店,叫了辆出租车,我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就是那家福州路上的旧书店,也许,真的能从那里找到,我的黎忻在这座城市里曾经的过去。
“那个叫黎忻的作者的小说已经很难找到,她已经很久没有写过新的小说了。”书店的服务人员,指引我来到书店里面最不起眼儿的角落,指了指书架,“就在这儿,你自己翻吧。”
我胡乱的翻着,寻找着熟悉的名字,在这个容易被遗忘的年代里,人是很容易就被大家忘记的,这样说很残忍,却是现实。在架子的最下面,我看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黎忻。并在她这几本书册中,找到了唯一一本印有她照片的书。
忐忑的翻开,扉页跳出一个面容清秀,有着黑亮眼眸的女人照片。“啪”,书滑落下去,在寂静的书店里,这声音如此响亮,直入心扉。而我如身处荒芜,无边无际。
当夜班飞机盘旋着离开北京上空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心开始忘记这次的行程,伊娃,他们,长长的街道,这冷得要死的冬天和福州路上的旧书店。我闭上眼睛,只希望所有的这一切,不要跟随着我渗透到白昼里去。
抵达时,抬头看向天空,悬起一轮月亮,疏疏浅浅,离得有些远。我没有回家,直奔黎忻那里。
“你怎么来了?”黑暗中的你疑惑的看着我。
“能请我进屋吗?”我说。
进入房间,我倚在窗边并没有坐下,看着为我准备茶的你的背影。
“我去了趟北京。”说这话时,我看见你的肩膀猛的抖动了一下。我知道,关于他的死,没有任何人告诉你。黎忻,你知道吗?淡忘,比撕裂总要美好一些。
“北京,”你低低的重复着,“他,已经死了。”
我不想知道你是如何得知他的死亡的,这一刻,我只想拥你入怀。
我缓缓地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你,许久,许久以来,掉下眼泪。时间慢慢淌过,我贴着你的耳朵说,黎忻,我爱你。
我们爱一座城市,我们对于城市的归宿感在于,我们爱上了这座城市的他或她,我们奔波在城市里,只为沉淀安放我们的心。可当爱不在时,城又在哪里?
后记:每天早晨,黎忻都会收到一大束用白色皱纸包裹起来的粉色蔷薇,没有署名……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