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终南群峰而下,便能望见一溪皓水。此水叠荡涟漪,环流如辋,因而被唤作“辋川”。川水所经之处,但见奇花古藤,青红交映,自是清绝的风致。而那莽莽碧色肆意地点染在白水之上,便恍似一位丹青妙手挥笔破墨,灵之所至,不惹半分烟尘。 辋川之畔,筑有一座古拙的墓碑。石碑虽经年残损,但依稀可辨其上所书,乃是“摩诘”二字。摩诘居士平生最喜终南山水,而今魂归故地,于千丈红尘中尚自能观一溪辋川 ,未尝不是命中至幸。人间有此辋川,而相传在那幽冥之所,却还有一处“忘川”。入轮回之前,一切魂灵皆须饮下忘川之水,以涤尽人世的诸般无可奈何。 幽茫之事究难诉明,然目下这辋川之水流无穷止,便纵有千般怨曲哀歌,也当在岁月的河床下化作一溪长风,吹彻尘心...至若许多年前的那场兵戈离乱,毕竟年深日久,已是远不可追。只不过今人或有凭吊者,于水穷之处,还能隐约听到一声悠悠太息...... ...... 天宝初年 奸相李林甫弄权朝野,王维携友人隐居辋川 天宝九年 王维举母丧,自此遂日夕修佛,不复出仕 天宝十四年 安禄山举兵十五万反唐,王维不及西逃,被禁于洛阳普施寺 尔时,他于终南山麓作画怡情,而大明宫内的那段红裳正自惊艳着帝尊长安;尔时,他于辋川之畔诵经礼佛,而漠北的一束烽火已经无情地焚尽了半个盛唐;尔时,他于洛阳古刹凄然回望,而长夜里的无助哭号早已被隐没在萧萧乱世;尔时,世尊问维摩诘,‘汝欲见如来,为以何等观如来乎’,而摩诘沉吟良久,并未作答...
......
洛阳,普施寺。
大雄殿内,几段烛烟盘空而上,直至佛像的眼眉方才弥散。乱世风雨如晦,于此重兵环肆的古刹中或可寻得一缕清宁。然我佛何痴,极目所望者,却依旧是那失了皈依的众生...佛殿之外,裴迪已然静候多时。此番探问,着实难以期测。便即身为王维的至交,他也不知再逢故人之际,当是何种光景。
少顷,一袭青影拄杖徐行,已自内堂踱至前殿。
“摩诘...这些时日,你......”
裴迪一语未竟,却见王维缓缓抬起头,随即凄然而笑。那双眼,已不复终南山的秋水澄莹,眸光闪烁之间,似掠过几许从未有过的惘然。当其时,摩诘已逾天命之年。自辋川修佛始,他极少形喜怒之色,而今这般容颜,不禁令人唏嘘。
“当年你在长安无心为仕,遂归于辋川。未想今时今日,你我竟在这东都洛阳重聚,”裴迪见王维不语,便又道,“半月前,你为安军所俘,性命堪虞,如今虽保全一命,可于俗世节义,也毕竟有亏。”
摩诘以手指口,又向裴迪摆了摆手,于那一刹,裴迪恻然。
“......坊间相传你自服哑药...竟是所言非虚,”裴迪长叹一声,道,“你摆手,该是不想重提旧事,也罢,那便不谈。”
普施寺外,隐隐传来悲泣之音,不过片刻后便为厚重的钟声所掩。王维老目苍凉,向东遥遥一望,眉目间尽是困顿之色。随即,他将裴迪引入内堂,静思片刻后,在其掌心书“凝碧”二字。
“原来摩诘亦有所闻,安军所至,民坠涂炭。近日安史二人在凝碧宫设宴大庆,席上乐师雷海清绝命不奏...已被处死。”
听闻此语,王维遂纵笔而书,顷刻成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墨色漫展之际,裴迪竟已是老泪纵横。离乱下的苍生黎庶固然可悲,然而这样的诗,这样的文,更是令人痛彻心扉。他面前的这位老人,不该是那摩诘,不该是那,终南辋川的摩诘居士!
“摩诘,你半生修佛,本该断了尘念,今日你又何苦这般...其实...其实你从未忘却这红尘中事,对也不对?”
王维似未在听裴迪的话,却又似听而不闻。一阵静默后,但见他径自将那张诗稿折了三折,投进了炉火之中。
火光摇曳处,一纸诗文慢慢化作灰烬。烟香缭绕之际,摩诘只是着痴望殿中的佛像。如来宝相庄严,可那眉目间的慈悲却又似无情。屋宇之下,万象俱空。千般叩问之下,所得者是悲悯,是困顿,抑或是了悟?
......
这一场战火,整整烧了八年。大唐气运衰颓自不必说,许多人,许多事,许多往昔笃信的执念,亦是不复记忆......不过,辋川山水,毕竟还未曾改易。
摩诘居士晚年半仕半隐,在朝则官至尚书右丞,在隐则修禅笃佛如昔。然而相比于帝京长安,他还是在山野的时日多些。经安史灾劫之后,他极少写诗作画,至多不过书信友人,聊寄安慰而已。上元二年某日,摩诘于辋川之畔属文,文行过半,却倚案而睡,酣然入梦.....
那是一个很美的梦,梦里有漠北的孤烟落日,江南的红豆相思,边关的轻蹄踏雪,古寺的危石青松......行近处,松间漏下明月,琴音漾于幽篁,如诗亦如画。然而诗画之外,更有红尘千丈,抑或说,软红是画,俗尘为诗。那一弹指的光阴里,似有佛音飘至,“维摩诘,汝欲见如来,为以何等观如来乎?”王维佛学深湛,素来妙辩无碍,可于这句熟烂于心的经文,此际却不知当作何解。他想要得近些,不过烟云转瞬而聚,遥处音画,皆已茫茫......
...... 人世辋川,云山烟水似仍持念如是我闻,千古出尘依旧; 幽冥忘川,又是否还有一袭诵经的清影,不肯入那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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