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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公•隐——诗艺、诗胆、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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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9 22:48: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唐末大诗人罗隐,于不少读诗的人,也怕没那么熟悉。但他的佳句名篇实在多,流传实在广,诸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和“人生七十古来稀”、“天生我材必有用”似的,已成不论何种教育背景、社会阶层的民众的现成话。

  一、罗隐的诗艺

  罗隐本名“横”,后来改的“隐”。“隐”就是不想让你看见。为何而隐?很重要的原因是这老哥文名在外但笔触甚是辛辣,是不间容于朱紫之臣的刺头——乃至他考了十次进士都落第。它想隐的应不止“十次复读”的难堪,可能在屡次不第之后对正常进阶朝阙的门道彻底绝望。——再不隐,还去冲吗?那就是自己见世浮浅了。自此,罗隐没再去考。

  大好青春几乎用于复读,不知罗隐可否觉得后悔、不值,但他至少应感到悲凉。有个事儿:某次应举,罗隐路过钟陵县(今江西进贤),结实了当地一个叫云英的名妓。十二年后,再过钟陵,巧遇云英——当然,他又没考上。估计俩人互相打量了好半天——

  云:“哥儿,你怎还一身布衣啊?”

  罗:“唉,你不是也没嫁人呢吗?”

  罗隐有诗《赠妓云英》: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从这首诗以及开头提到的《自遣》(“今朝”出处),可见罗隐作诗的技巧极高。写作不是喷读者一脸热血,技巧非常重要。内容不多谈,这首诗按我以上的方式展开,如一篇小说般情节充实,荡气回肠。技巧上看:首先,“醉别”道出心境,“十余春”是格局。第二句写相逢,大赞云英有赵飞燕风采,而且十年过去,不逊当初。急剧的转折在第三句,是二人的近况——面对面坐着,彼此看得真真的;又知心人相见,并不需隐瞒。为什么沦落如此?罗隐在第四句猜到:也许咱俩都不如别人。——这一回答极其巧妙:我不如人还好理解,你如此风姿也不如人吗?所以我也不是不如人。

  宋人论诗重“活法”(陈衍《石遗室诗话》),这首诗已做到欲就先避,以客写主。更妙的是:实实生虚。两种确切的人生相对,却带给彼此不真实感,亦即巨大的惘然。再谈一首罗隐写如花美眷的诗《柳》:

  灞岸晴来送别频,相偎相依不胜春。

  自家飞絮犹无定,争解垂丝绊路人?

  这首诗写的是倡女送别情郎。以比兴手法,借柳喻人。首句兴景,次句比之于柳,男男女女,缠绵如春枝相嵌的绿柳——自“兴”浑然过渡——没把柳完全推出来,但你也看到了。后二句:倡女尚如飞絮,命比纸薄,怎能以其绵长如柳丝的情意缚住公子王孙?“垂丝”的意象包含万种风情,柔软,坚韧。既不是月华临床那种看得见但掻不着的柔软,又不是金丝银线那种结实但无生命感的坚韧。此中越多风流与缱绻,越多离愁与别恨。作者虽旁观这一切,旁观本身难道就不是参与吗?

  总看《赠妓云英》与《柳》的诗艺,“活法”和“比兴”的运用给人以若即若离、天然无匠气的感觉。而著名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语言重迭但迭变,似音乐谱曲中的正格卡农。不仅回旋升腾,更难得:在当止处绝然止住,没有漏一丝一毫多余的东西下去。另外,这些作品的语言风格十分口语化。李慈铭《越缦堂读书录》评价罗隐的语言“峭直可喜”,起码这三首诗读下来,就是这个感觉。

  写得谁都看不懂不难,作诗的至点却在情味——没人不懂但没人可尽说的东西。正所谓“一片伤心画不成”,“此时无声胜有声”。那么谁言说得了,谁就是名家圣手;谁能以寥寥几笔,道无声于有声,解不可言说、不可摩画于可言、可视,更是名家圣手里的天才。罗隐这样的句子还很多,足证明他是了不得的天才。

  二、罗隐的诗胆

  接下来谈罗隐的笔触,也作“诗胆”。还记得罗大诗人为什么复读那么多年吗?他的笔触太犀利,讽刺常直中要害,打得相关责任人小心脏从天灵盖冲出来。别的不说,国家权力的峰顶和权力精神的象征——皇帝,他都不时刨人几句。罗隐有三篇与动物相关的诗:其一《感弄猴人赐朱绂》:

  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

  何如学取孙供奉,一笑君王便着绯。

  黄巢入长安后,僖宗李儇幸蜀。随行队伍里居然有个耍猴的!更过分的是:因为猴子被训练得尊君臣礼——煞有介事站朝班,龙心大悦,赏耍猴者官做。罗隐感慨:读了半辈子书又考十几年试,不如学耍猴能报效国家。鲁迅在《论讽刺》结尾处说:“非写实决不能成为所谓‘讽刺’;非写实的讽刺,即使能有这样的东西,也不过是造谣和诬蔑而已。”讽刺的前提是说实话,说实话并加一些巧妙的挖苦,就有讽刺的效果。而真正好的讽刺,不单是在人心上挖苦,而在人的嘴角挖出一朵苦笑——这一笑,其实把苦加得更深,它挡去便宜的乐观。

  《伶官传序》里说:“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欧阳文忠公把后唐庄宗李存勖身死国灭归于他老人家宠信优伶,向前三十年——相较后唐,正牌的大唐王朝也亡于君上“逸豫”。罗隐所揭出的这一亡国征兆,将历史的规律性、戏剧性连了起来。“动物诗”其二《鹦鹉》:

  莫恨雕笼翠羽残,江南地暖陇西寒。

  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

  鹦鹉产自陇西,陇西在哪里?长安那个大方向。江南湿暖,鹦鹉被人伤了翅关在雕笼里,从此告别故土,做它个太平囚徒。最好两句我们都知道什么意思:天下将亡,即便天公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都未必挽救得了大局;何况朝廷连异见都容不下。《感弄猴人赐朱绂》蕴含着洞明世事的苍凉,这首《鹦鹉》则直接掷出冷嘲的酷寒。同是讽刺,不同口吻,不同强度。前一首更高明,正在于强度相较为低。着力太强则失之苍凉,苍凉感更能见于平白的表达方式。如姜夔《扬州慢》,就一帧一帧给你看“荠麦青青”、“清角吹寒”的扬州,满目皆是苍凉。但更好的是孔尚任《桃花扇》:“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重到须惊”都不必有,更少燥热,更多清静——不讲有多难过、多震惊,读者从朱楼这一“外境”都领略得到。把罗隐的《鹦鹉》和《扬州慢》、《桃花扇》放在一起,实话讲:并不如。

  其三,《蜂》: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三首“动物诗”,这首最为蕴藉。前两句把蜂抬得很高,“会当凌绝顶”,“高处不胜寒”;后两句又把蜂摔下来,蜂的处境和我们欢见的它们的“无限风光”激烈冲撞。无限风光是实情,终身劳碌也是实情,以蜂本来之喜托本来之悲,如刘勰《文心雕龙》,属于较“正对”更优的“反对”。此诗可作多种理解,但我仍认为它蕴含作者的感怀:多年奔在报国救国路上,为了谁呢?为什么呢?或那些殃祸国家的贼逆,其一世富贵、权熏广宇,也得为伸腿瞪眼的必然结局抹干净——就不怕后人的如刀之骂吗?皇帝卷在作者纠结的心情中:受拷问,也受忠恕,可鄙又可怜。

  统治阶层在罗隐这三首诗勾出的舞台上:卖丑,卖愚,又被一种历史的强势卷曲,辛酸不已。罗隐还通过解释历史刺皇帝,比如《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言下之意:你要亡国,别拿“红颜祸水”说事儿!又比如《黄河》,《瀛奎律髓汇评》(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引何焯评语:“起处非人所能。三、四好讽刺”。罗隐之前,杜甫、白居易、刘禹锡多讽世喻世之作,但他们更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而罗隐是马克·吐温、萧伯纳、果戈里。由此我也确实怀念大唐的坦率、直接、遒健。若把这些人扔进明清,恐怕早给当街剐成骨骼标本。中国文化自唐宋极盛之势后,确实采进太多苟且。“悟以往之不谏”,只好!

  三、罗隐的诗心

  诗心不能简单看作某种创作主题,它是主题之后的主题,是诗者的灵魂主体。一个人灵魂之形成,天赋、生存、偶然,三者化合而非相加。罗隐的天赋不用讲,诗写到千古流芳的地步,大天才无疑。他所经历的大偶然也不多,人生是在一环扣一环的绝望中消磨着的。所以罗隐灵魂主体的形成是一个生存作为主反应物,天赋、偶然不断作用于生存的过程。

  这些年逐渐有学者着意考证罗隐的生平,比如李定广2013年发表的《罗隐历史地位发覆》显示:

  他在黄巢攻陷长安后,出走故乡,那时他已50多岁。而后投奔时任镇海节度使的钱镠,光启三年(55岁)辟为从事,当年授钱塘令,寻拜秘书省著作郎、镇海军节度掌书记,天祐三年(73岁),转司勋郎中、充镇海节度判官、副使。说他受了大唐的恩典可以,大恩大德说不上。但他是唐末几乎仅有的对唐王朝不离不弃,恪尽臣职的名士。

  当时,他的很多朋友早投做后梁的官;连他的老上级钱镠也成了朱温的“尚父”、吴越国王。乃至当时不臣服后梁的政权仅西蜀王建、山西李克用、东吴杨渥、凤翔李茂贞四家。可以说,后梁政权已取得了一定合法性。但朱温三次给他官做,他三次拒绝,称朱温“贼”;作《小松》诗明志,有句:“陵迁谷变须高节,莫向人间作大夫”。罗隐清楚表达了一个信念:我一个人如何?你休想改变我。

  更可贵的是:在孤立无援的情形下,他既没有找处深山藏起来修炼自己的清名和文名,更终身未向后梁丝毫妥协。鲁迅有篇《聪明人、傻子和奴才》:罗隐没有就坡下驴,像司空图、韩偓、郑谷那伙似的做“聪明人”,隐逸起来;也坚决不做“唐六臣”或皮日休、杜荀鹤式的“奴才;他以整个暮年,像“傻子”一样为复兴唐室奔走,为他之所能为的一切。他苦劝钱镠兴兵伐梁,去世前仍不忘伐梁大计,写诗把钱镠比作诸葛亮,希望他效法诸葛武侯匡复故国。

  “傻子”是实干家,不论他的行动看上去多么傻。罗隐之于唐亡、陆秀夫之于宋亡、史可法之于明亡,都杯水车薪,罗公又是这里面最浅的一杯水。但我们从他们的取义成仁(虽然罗隐善终)里看到一种慷慨浩大的国士精神,一种坚定信念则心无旁骛、不惜一切的圣徒的赤诚。

  罗隐有名篇《筹笔驿》: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其中既有壮志雄心,又担忧天命:颔联既可作孙刘借天赐东风拒曹于赤壁理解,又导引我们想起:“关张无命欲何如”(李商隐《筹笔驿》),“下国卧龙空寤主”(温庭筠《过五丈原》)——等天命不济时,兴汉大业的终结。罗隐对命运完全承认:尽管他推崇诸葛亮,同时看清——百代千秋,能时时怀念诸葛丞相的不过阶下一路流水。

  对命运清白至此,对时弊——上文说过——他也清楚。罗隐并不是满腔热血但两眼一抹黑的革命青年。他救国,也为了自救。他并没有租一个上帝引领自己,而是俯下身一条椽子一片瓦当地盖一座庙宇。

  少年维特烦恼爱情,晚年的罗隐是个老年维特,在国运、命运、愤怒、冷嘲、绝望、希望中辗转不已。如林兆华《导演小人书》里的:一为老年维特,烦恼不小,且没有漫长的时间来化解烦恼。——像毛孩子似的求诸手枪和毒药,一了百了?老罗我见惯了人心,手枪毒药算什么。哪有什么“一了百了”?我必活在后世此起彼伏的钦慕、嫌弃,不理解和不屑于理解里。

  开平三年(910),罗公卒。一死就死到今天。

  初稿写于诺丁汉至伦敦、埃塞克斯火车上及伦敦维多利亚车站内

  终稿整理于诺丁汉RaleighPark

刘宇隆   2015年1月23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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