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情是一只易碎的酒杯,里面满斟着眼泪
1,站在大街上,面朝东方。
我站立的地方,左手边有一个微型公园,占地不过半亩,里面有一间石砌凉亭,象一把撑开来的雨伞,造型奇丑无比,当地人就叫它蘑菇亭。 几个老人在亭子间下象棋、打太极。我屁股后面是老城区,依次有汉森宾馆、观音阁、太子庙、洞庭广场。汉森宾馆以前是接待外宾的地方,本地一个骗子将它买下又卖出、卖出又买下,几经折腾之后,它几乎成了一个文物,门前可以罗雀。 观音阁是个地名,里面没有观音。太子庙相传是前明皇帝做太子时在庙里呆过一段时间,但这庙里面没有太子、也没有和尚。倒是洞庭广场就建在洞庭湖边上,可以听着拍岸的涛声,闻到从湖里吹来的鲜甜气息,天气晴好的日子里,甚至隐隐可以看见对面的君山岛。 我的正前方,一架大桥悬在半空,京广线从梅溪桥下面横穿而过。 过桥道路即分成了一个U字。右边叫东茅岭路,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再右拐可以进入南湖大道,我们昨晚打牌的地方--千玺宾馆,政府办公集中在那一块。左手边叫站前路,通往纯州市火车站,再向前进就到了这个城市东拓的中心区域八字门。 我们要去的高朋轩在站前路。纯州市火车站前的道路设计,进入了美国哈佛大学城市管理学院设计专业中的经典案例分析,被认为是史上最丑陋的道路规划之一。 出火车站一个不大的广场,两边麋集了密密麻麻的旅店、宾馆、饭铺、酒店、写字间。广场内塞满了公交、的士、私家车。这里最公平地体现出丛林法则,扒手、皮条客、便衣、城管、小商小贩、站街女、旅客,跳广场舞的老大爷老太太彼此穿插其间,各自相安无事。 为防万一,在距离高朋轩三百米的地方,我先下了车。 根号二长着一张公务员的脸,肥唇大耳、挺胸凸肚,头发向后反梳,腋下夹着一个公文袋。这样的人出入高朋轩,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和怀疑。我吩咐他打前站侦查一下,看看那一伙骗子到底来了没有,一共有多少人、有没有可疑带家伙的。我们没有必要为了一餐饭而身处不可测的危险境地中去。 若是她放鸽子人并没有到,我更没有进去的必要了,我们可以直接去千玺开房继续打牌,千玺的老板和涧边生很熟,我好几次见根号二输光了的时候,找老板在前台拿过钱。 我一面走,一面拿两眼往四处打量,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这年头,刀头舔血的钱也不好挣。 初夏的站前路上,没有风,香樟发出一股难闻的樟脑丸气味,马路上隔不远就停着一辆车。高朋轩门口、几个穿着交警制服的人围着一辆红色的保时捷,一个人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另一个往车玻璃上贴上一张纸条,交警生财最有道了。我这样认为。 就看见保时捷里傍边站着一个半大的小子,冲我喊:“这里,冯记者,这里、这里。”这小子齿白唇红,眉目清秀。一头短发兜在贝雷帽里,外套一件“STAYREAL”的“米色拿铁小鼠”,一条紫色的三叶草直筒裤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际,整个一小一号李宇春。 我正疑心他喊错了人,这小子边向我招手,边很大声地问:“没有这个规矩吧。怎么车没停稳也抄牌咯”。他拿眼望向我,一口的纯州腔,好像我们彼此熟悉了好多年。 我问怎么回事、一个交警模样的人就说,这里不能停车,他们的车压在了盲道上,按规定得罚款一百元。 我看了一下车牌,广东牌照,车号尾数520,正是初晴的。 这小子不像照片上见到的那个,正狐疑的中,车玻璃开了一条缝,司机抿着嘴唇,一脸严肃。里面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个戴墨镜的女子,眼睛盯着前方,人看不很清楚。 我热情地对那个年纪大一点的交警说:“你好!你们闻大今天上班吧?我是他的同学,这车的车主是我的朋友,麻烦你给个面子,牌就不要抄了吧。” 年纪小一点的交警还在犟嘴:“你说的什么人大也好,政协也好,我们不认识。车子停在盲道上就要接受罚款,没有什么情面可讲的”。 我见提闻大的名字不好使,便从口袋里掏出采访证,递给年纪大一点的交警,说:“我是纯州市电视台的记者。你们的大队长刘以刚也给我面子,这样的小事情,你通融一下就算了,未必要劳驾我给你们刘大通电话?你们刘大的电话是不是1397401XXXX?,他跟我可是好哥们。” 我包里有全市主职领导的通讯联系电话本,市交警大队的大队长和其他市里权重部门正职一把手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以前我就背得滚瓜烂熟。人在江湖走,哪能不挨宰,自己得掌握一些独门暗器。 年纪大一点的交警现出一脸犹豫,我拿眼睛逡巡了一下穿“拿铁小鼠”的小子,那小子很见机,赶紧上去给两位交警分烟。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领导、我们下次不会了、下次不会了、领导”。他左一个领导、右一个领导,叫得两位交警还真不好意思了。 这时酒店门口的一个车位空了出来,保安扬手示意车辆开进去,年纪大一点的交警就跟着扬了扬手,他不想惹是非。拿铁小子冲上去,将贴在玻璃上的罚款单撕下来给了交警。 车门打开,司机停好车,从驾驶室里下来,司机是一个十分俊朗的小伙子,身高一米八几,从背影看,简直就象韩国当红明星“东方神起”组合中的郑永浩。 司机走到副驾驶,躬身拉开车门,这时候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一条刀疤从他的左眉一直划到嘴角,我疑心用了什么美容的手段给做上去的,这块疤痕让他看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冷酷。 戴墨镜的女子从车里下来,身穿双排扣绯色风衣,手里拿着一款叫不上名字的银色小坤包,戴在左手上的一枚鸽子蛋甚是晃眼,连同一起闪耀起来的还有钻饰耳钉。女子出来之后,并没有面向我们,而是等司机去开后面的门,似乎里面坐了一个什么重要的大人物。 最后出来的是一位个子高挑的美女,年龄在十**岁,手里抱着一只“白狐”,狗和人一般白,晃得人眼睛睁不开。 其时天气虽然不怎么热,但也不怎么冷,大街上爱美的女孩早已经穿起了短裙。 我心里早就认定了这位戴墨镜的女子就是我们今天赴会时要打交道的对手初晴。她这一身奇怪的装束和把我们当做空气一样不存在的态度,让我一度极为感到不适应。 2, ,看见根号二从酒店大门出来,正和站在他面前的“拿铁小子”嘀咕着什么。我向根号二走过去。 “我到了888,只看见小西,”根号二拉我到一边,拿嘴努了努“拿铁小子”,“我问他888包厢是不是初晴定的,他说是的。拿了一个菜单要我先点。我不肯点。说还有个光头记者在后头没有上来,他就出去迎接你了”。 根号二一边压低嗓子向我汇报,一边和我迈往二楼,在二楼的楼梯上,他放缓了脚步,打算等主人一道上去。 高朋轩楼下大厅富丽堂皇,有假山池沼,名人字画,服务生端着碟子匆匆往来。跟普通酒楼不一样,高朋轩的目标客户主要针对是有钱人,包厢的设计更注重私密性。一上二楼,楼道特别安静。 “你看见初晴来了么?”根号二悄声问,他并没有看到刚才在酒店门口发生的那一幕。 我点点头。原先的计划被打乱,根号二对于初晴一伙前期侦查所付的功夫简直白费,既来之,则安之。林彪打仗的一大风格是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我示意根号二后面一切的套路照我的来,我以前吃过酒托的亏,比他更有挨宰的经验。 此刻我们兄弟俩干脆反客为主,显示出纯州人民刀架在脖子上眉头也不皱一下的大无畏英雄气概来,眼角都不往来时路瞟它一瞟,抖擞精神,目视前方,雄赳赳、气昂昂,大踏步地走向888包间,大有“风萧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餐不复餐”之淡眸天下之从容。 服务生把我们带进包间,桌上按照西餐的风格摆好了高脚酒杯、叉子、桌布,奶黄的灯光照在银色的餐具上,发出柔柔的光。“他们人多,要不发个信息给爷们和花姐,要他们来接应一下?”。根号二有些心虚了。我正要开口,门口刮起一阵风,“拿铁小子”高声嚷嚷着进来: “纯州交警真他妈的没有规矩,车上坐得有人也抄牌,真是想钱想疯了。”说了这句话之后,这小子靠在门边上,低头玩起手里的一款最时尚的苹果,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怀抱尖嘴银狐犬的女孩出现在门口,挡在戴墨镜的少妇前面。少妇越过女孩,伸手向我们示意坐下来,随后她先自己坐在了门口传菜的地方,怀抱银狐的女孩跟着坐在她的左首。最后进来的高个子司机坐到了她的右首。 根号二被让到了正对门口的主席位,按照纯州请客的老式规矩,主席正是买单的地方,我暗暗叫苦,这小子太不灵泛了。 我身边一左一右空着两把椅子,我金刀大马地坐下来,一人独霸了两张椅子,一把椅子上搁了我的采访包,包里放着一台尼康D700和一本奈保尔的《米格林街》,“拿铁小子”紧挨着我坐了下来。 沉默了三五秒。“拿铁小子”好像才醒过来,匆匆介绍:“这是我们的晴姐,是她请大家来的”。戴眼镜的少妇微微欠了一下身子。她神情有些忧郁,似乎眼里泛着泪光。真他妈的装得像,我在心里暗暗诅咒。 “这位是晴姐的妹妹允雪,在我们这里读书”。他指着怀抱小狗的女子,然后手指着根号二:“这位是常科长”。 他看了看我,有些犹疑地说:“这位光头大哥就是冯记者”。似乎我这样造型的人当记者还是头一次碰见。 “先吃饭,吃了饭我们再谈正事。”初晴面无表情地说。服务生递上菜单,她拿在手里,点了一份冬瓜银耳汤、一份美式菲力牛排,将菜谱递给身边的允雪。 允雪低头玩小狗,对于我们之间的相互寒暄充耳不闻,也不拿眼瞟一下。服务生接过去菜单,俯下身来,允雪附耳对他用粤语说了两个字“鹅肝”。服务生记上后,转头去问涧边生。根号二腆着肚子、整个身体向后仰去,他很爽朗地说:“给我俩上一份剁椒鱼头、一份辣味双蒸,其他看他们还要什么菜。” 服务生一看说话人的气势象一个干部,又坐在主席的位置,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小声地向根号二推荐菜品,根号二毕竟做过一方诸侯,此刻倒也并不怯场,三下五除二地一连点了六七个菜,好像他长期在这里吃长期他买单似的。 服务生最后问还要什么酒水,根号二大大咧咧地手在空中划了一圈,好像征询大家的意见,手指桌上连敲了三下:“来一瓶天之蓝吧。” “女士们用什么酒?”服务生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这里妙士还有吗?妙士牛奶的代理跟我同学”。根号二抛出这个话题,意在暗示你们这酒店我熟悉,老顾客了。 “把我们上次存的那支700毫升的路易十三拿过来,再来两支七喜”。“拿铁小子”突然站起身手指着菜谱插话道。 我想来了来了,好戏开始了。我并不知道那一支路易十三价位在多少,至少得好几千吧。 “拿铁小子”姓郑。“你就叫我小西吧,吧友们都这样喊我。”这小子是个自来熟,他主动与我聊了起来。“我跟晴姐也是网上认识的”。他低声问:“你真的找到了李陵?” 根号二和我从早上到现在一点粒米没进,服务生先端上来半只烧鹅。我俩双双伸出筷子,老实不客气地一人戳了一大块,正起劲地啃着,不方便回答他,只好使劲地点点头。这小子狠狠地在我肩膀上重重地来了一巴掌,一脸的喜不自禁。 “拿铁”小子转头向那少妇说了一句粤语,意思是我真的找到了他那位宝贝老公。那少妇脸色霎地成了一张白纸,她搁下了刚端起的酒杯,胸脯起伏着,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小西给她递上了一张纸巾,我和根号二不想被她破坏了气氛,佯装没看见。 根号二的身边坐着一脸寒冰的司机,司机姓孙。根号二问他一句,姓孙的就答一句,根号二跟他说了一会儿话,觉得无趣味,借口敬酒,坐到了怀抱银狐的女孩身边。很快他就逗得那个女孩放下了怀里的银狐,不知道根号二又说了一句什么笑话,允雪一眼瞥见了正在流泪的姐姐,想笑不敢笑,只好低下头,端起酒杯跟他碰了起来。 我决定采取迂回策略,向身边的小西下手。趁大家没注意的时候,我向根号二眨一眨眼,根号二就站起身来向小西劝酒。“拿铁小子”果然毫无城府,见根号二是我说的“市里的大干部”,不敢推辞,酒到杯干,根号二灌了他好几杯之后,我再殷勤相劝。 推杯换盏之际,三言两语我就了解到小西是市机瓦厂的子弟,那是一个正在破产改制的老厂,年前我还去采访过几个留守的职工代表。 于是问了几个我还记得起的名字,小西他的爸爸我也有点印象。小西的妈妈一天到晚只知道打麻将,家里就小西一个独女。小西从市里的一家技术学校毕业之后,整天泡在网吧。 “凡自报家门的人都是蠢材”。小西的底细我既已知道,这伙骗子有再多的花招我也不担心了,我可以直接上她家找他父母去。 我悄声问李陵怎么躲着不见初晴。小西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她也是从纯州贴吧里看到发帖才认识的晴姐,通过私聊了解到为了找她的老公,晴姐将近花了一百万。 “晴姐真的好可怜,那李陵真他妈简直一个人渣。是男人你就站出来啊,躲着算什么本事?!”小西说到后两句,嗓音不自觉地突然变尖锐了,像是从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嘴里发出来的。 这时我已经吃饱喝足了。一看初晴跟前还没有动一筷子,酒杯里还满满的。“麻哥你帮晴姐找到了她老公,晴姐不感谢你,我也会感谢你的。”小西拍了拍胸口,“你晓得去我家里不是?我担保。”。 这时小西圭趔趄着站起来往门外走,嘴里喊“服务员、买单、买单”。他已经醉得舌头打转。“喝不了斤半酒,当不了一把手”。喝酒他当然不是根号二的对手。 初晴从姓孙的手里接过一个蓝色的大提包,拉开拉链,里面全是一扎一扎的百元大钞,红彤彤的有点晃眼。她点了一叠,放在服务生手里,吩咐他把餐具撤下去。 根号二和我面面相觑,我们的猜测都错了,我们真碰上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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