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安心若 于 2016-11-23 15:22 编辑
这依然是一个温暖而饱和的日子,和我离开的那个城市一样。要离开一个生活了大半生的地方是需要勇气的。其实选择来到这个祖籍的小城,名义上是叶落归根,实则是落荒而逃。在车轮的滚滚前进中,我已经逼迫自己去接受一无所有的现实,去斩断乱如蛛网的关系。
落脚处是城外的珈蓝寺,我与那里的主持曾有一面之缘。他很是喜欢我写的书法,知我窘境,答应收留。到达时已有暮色,殿内古佛青灯,散发经年久远的味道。殿外桂香浓郁,满是初秋的和暖。他将我领至偏房,让小沙弥送来浓茶,便自行去忙。我环顾这个简朴屋居,有了一方屋檐下的满足感。远处传来诵经的声音,缭绕在这个南方城市独有的湿润气息里。我感觉到了疲惫,也似乎另有一种东西正由心灵缓慢注入。我还没来得及分辨,就和衣倒在小床上昏沉睡去。
醒来已是次日正午,大片的阳光照射进来,照在陌生的空间里。我有片刻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门外有小沙弥在敲门,说请我去用斋。虽然都是素食,却也合了我此刻的饥肠辘辘。饭后与师父喝茶,他问我打算。我说仍是要尽力还清债务,如有机会便重新开始,如无机会,归隐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很多人无法理解我这次的决定,包括年迈的父母、多年的朋友。其实我的消失不是代表逃避,只是想用决绝的方式与从前断离,也试图重新开始。这些年,疲于奔命,只是为了偿还很多年前欠下的一笔高利贷,雪球一般的高额利息,已经让我现在一贫如洗。所幸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但我仍需要偿还这些年来在经济上对我有帮助的人,以此证明我的承担。也正因为已经结束,所以我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安身,没有流言蜚语,没有威胁恐吓,可以静下心来想想书画的方向,可以回归内心的纯净。
也许苦难是一种磨砺,我那么不屑于金钱,却被金钱捆绑,我渴望灵魂的自由,却又被囚禁多年。太多人喜欢我作品中的飘逸出尘,结交于我的爽朗不争,他们不会知道这些年我所经历的,那些在阳光背后的,在黑暗处滋生的毒花几乎摧毁了我的所有。而悲哀的是,社会上还有很多的人因为不同的原因在步入泥沼,有些人失去家庭,有些人失去生命。
我开始在师父这里安定下来,用了现在流行的一个法子谋生,做了一个微商。买卖的物品是一些艺术衍生物,如紫砂,陶器,建盏,也有我的一些书画。朋友们虽则痛恨我的沦落,但也都是仗义的,给的东西都是货罄才收款,遇到看得上的,也都愿意买去。毕竟再不用去应付或者应酬,我有了很多时间去思考该如何画出更为纯粹的花鸟山水。线条的起伏,泼墨的走势,留白的适度,我慢慢看到自己的变化,那是有着涅槃后新生的变化。
我逐渐适应新的生活状态,也慢慢喜欢上这座水墨般的城市。白墙黑瓦,流水人家,一切都是慢悠悠的,几千年文化的底蕴在那里,几千年的沧桑也在那里。它在等待被我定格,被时间珍藏。我有时会去太湖边,烟波浩渺中,渔船在夕阳下扬帆归来,那些渔民脸上都是岁月的痕迹,可他们都面带笑容。
两个月后,师父给我一个消息,说不远处一个商圈在做文化招商,邀请国内外著名的艺术家开设工作室,售展自己的作品。我过去商谈,对方极为满意,提出可以不预先支付租赁费,后续用自己的作品抵付,但小楼的装修需要自己完成。我考虑了一下,这个形式是目前能够接受的,这个机会也能成为一种转机,于是,顺利签下合约。
小楼近两百平米,毛坯,上下两层,可以随意改造内部结构。我保留原样,只做最简单的设计。开始忙碌,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做以前熟悉的营生。不画设计图,只是在脑中构建空间骨架。其实创造的过程是最迷人的,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在被揭晓。大约工人们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有时会对我的要求感到迷惑。但一个月后出来的效果,使它成为这个地方最具艺术性的样板。
这是个信息被快速传递的时代,房产商的宣传广告,开始陆续有装修设计过来邀请。为了谋生我自是应承。于是更加忙碌,偶有空暇时,我就在自己的空间里绘画习字,喝茶闲坐。我的山水里氤氲了江南的雾气,还有自然的厚重,有时师父过来看我习字,有时朋友过来论画,一切又似乎回到从前。
过了一阵,父亲来看我,他一直认为当时我应该有更好的选择,而不是来到这个城市一蹶不振。他自然相信我的才华,但也未料到这么快就能绝处逢生。看到我安定下来,他是欣喜的,我仍然是他心中最钟意和骄傲的孩子,虽然我的鬓上也已染了尘。
寻了个周末,父亲带我去丁家巷走了一遭。旧居里住着远房伯父一家,因为鲜少联络,都已难认彼此,但终究,血缘在。初见的愕然后,是喜悦的老泪纵横。父亲回来后真得就动了叶落归根的心思,祖籍故居,一出走就快要一生。戎马的生涯,他处是故乡的遗憾,似乎在一个念头下就可以得到圆满解决。
已是隆冬,天空灰暗,远处正有一场大雪在酝酿。这个城市,到了冬天就是彻骨的寒冷。我送父亲离开,他要回去与母亲商量,毕竟,这个心愿需要金钱和精力去完成。我也感到有新的压力产生,这些年经历种种,未曾信过天命,也无抱怨路途艰辛。只是徒然明白,这一生遇到的人,经过的事,都是为了一种完成。这一段路,我在归来,但也许,马上又将是再一次出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