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著：王朔 【取材 六祖坛经】

上官冥儿

……




我说：“敢情这是五祖的话。”
嗨！我朋友怪我。——“也不是我的话，也不是五祖的话，是佛一千年前在天竺舍卫国和弟子聊天，讲的话。”
我朋友把石印《金刚经》小册子举到我眼前，说：“佛祖，释迦摩尼，我不信你没听说过。”
他一臀跌回去说：“你还胡闹着要去和人家交个朋友——人那儿是外国！”
我不好意思：“一千年前，外国人？怎么觉得是今天的人，就住在海边，一个老人家，脸儿熟，前不久还见过。”
我朋友吊我一眼说：“兄弟，张嘴儿就能这么亲，我不如你。我有个老哥哥，虽是道士，觉悟场事也略知一二，说话让人爱听：礼佛不如亲佛，亲佛不如做佛。这个门里也不分好歹良贱。五祖在会上也劝出家人在家人：无论何人，只要一本《金刚经》在手，读进去了，劈头可见本来面目，直接了断成佛。——我看你行。”
我还不好意思：“听说过佛，释迦摩尼——不知道。我们这里乡下也能见到和尚，这家店老板娘就信佛，家里人生病，捉鬼，都请和尚。一直想要个儿子，屋里供个佛像，没事就到跟前烧柱香，一直以为是个神仙。”
我朋友单肘支地：“和尚也要吃饭，老板娘要太平，互相寻个温暖。我急了也烧香，急了也骂那些烧香人：见佛拜佛，心中无佛。”
“你没瞎说吧，是人都可以成佛？”
“嘁！”我朋友一扬下巴：“骗你干嘛，那也不是别的，只是个觉悟——你笑什么？”
我朋友越过我往后笑：“我也没说我行。”
回头望我说：“你才还说的很靠谱呢，佛，就是一老朋友，比你我早生，身为王子，也不用挣命去，还是遇上烦恼，高低贵贱躲不开，只能坐下来，慢慢想这些烦恼——想通为止！一千年前——牛吧？一千年前你干嘛呢？”
我？我傻乐：“没干嘛。”
我朋友坏笑，晃着眼神点我：“你一定干了嘛了，你跟周朝弄八卦呢！”
别听他乱喷。小女在我后背摁上一手指头。
我微往后靠，笑：“没事。”
“还真不是乱喷！佛——他老人家从深可载动宇宙的沉思浮想中起来。”——我朋友说着也一挺脖子起来，跪席子上。
“——无非是要为天下众生，你，我，后来所有小生命，开启一个明白。他老人家第一个取消天堂，讲生命的归宿是寂灭，来世无有是处！第一个讲生命平
等，大家都是一个源头来的，人如是，花鸟鱼虫也如是，他老人家也如是！自我无有是处！吹牛逼无有是处！这是什么精神——昂？”




……




我朋友拿着书，小声说：“你看这经上开篇说：凡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下蛋的、怀胎的、脏水滋生的、自个儿分裂的……我都指引它们了断思念进入无余寂灭，这样被我了断，结束思念的生命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可其实没一条生命被我了断，众生还在那里无尽思念，什么原因？”
我也小声地说：“什么原因，众生自己不了断，无人能代他断。”



……



一对人，生孩子，这是利己还是利他？给小孩一个机会，还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如果纯粹利他，我看就不必了——小孩要来谁都可以让他来。如果利己，更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吹捧母爱，就不必了。养儿防老，孰不道德，是克隆生物奴隶。
如果是意外——我看像。那就谁也不欠谁。——话又说回来了，我怎么那么容易就让人给生了？噢，我好好的，哐嘡，给我生这三维空间了？你知道我原来正干嘛呢？万一我正有事呢？万一我正赶什么呢？您这一截万一耽误了——我干嘛呢原来正？
——我一定不是专为来这儿。这儿的事我都是到了这儿才听说。事都不大，罗圈儿架，每圈下来都说没意义。
——你们到底有事没有？——就是活好了这件事你们世世代代搞不定对吗？
——我也不认为，一个人能活，跟着跑的人多就叫意义。
——改变什么了？我见宇宙未见一粒星尘被生物抱住，生物盖楼，生物起飞，生物聪明了，生物把楼炸了，有社么感觉？
纯为我，你把地球整球给我，我都不要——我跃入星河。但是，我爸我妈，我找不到关系。
我妈说，我前边还有一哥，丢在北方。合着我们一家搭上多少人，就为生出个我到处打听我为谁来？也是一颗催泪弹。——我这个有情众生。



……



“你干嘛呢？”醉人问。
“来找你呀。”我胡乱应到，一想不合适：“路过路过。”
“路过上哪儿呀？路过就不打招呼了？路过就装看不见呀？”
“这不看见了？这不过来了吗？”我这时也是头沉眼涩腿杆细，心里还明白：一口不能喝了。拾起醉人一只胳膊抱着，迈田字步：“赶紧走吧。”
醉人被我扯一下，像表针从十二点歪倒一点：“我躺会儿——你让我躺会儿。好容易躺会儿——我能躺会儿么？”
“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走了。”
“你别唠叨，你能别唠叨么？你现在越来越唠叨了。”醉人很烦，胳膊上没袖子还一个劲往下胡撸袖子。“上次你就把我搁这儿了，这次你又打算把我搁这儿——你到了跟我说说，你一天到晚赶什么？”
“赶聊天。”我说。
“谁你都聊，有什么可聊的？你坐会儿先你先跟我聊会儿。”醉人一翻身，说完这话腿一抽筋儿，睡了。
“我可真走了，不管你了，回头你可别说我没管你。”一步跨出，话音儿未落，声儿犹在耳，反应从头至脚闪光圈儿环环转过全身：此人是我七世醉友。
每一世我们都赶一起同厢共醉。每一世都不曾醉到一命方休。每一世都是携手入席，相对把欢，大红大绿，大醉当中另一人已不知去向。
化身酒蛊和一盘菜，醒来盘子舔光了。化身茶壶和酒碗，醒来茶壶让人端走了。化身玉壶和壶嘴儿，嘴儿磕石桌上玉豁了。化身一张清面四条腿，腿让人坐折了，面儿让人掀了。化身对联，上联字残了。化身墙和窗，依然是隔着清清楚楚，满墙窗影手去关窗却见花瞪人。化空谭沉月，人去捞月反被月惊醒。化酒本人，从此流成溪，香着睡去了。




……




弘忍用袈裟遮住灯光，手拿一本石印《金刚经》，与惠能头挨头，小声为他讲解。
“佛问须菩提：这话什么意思？如来当初在他的老师燃灯佛家，得到了什么佛法了么？须菩提回答：没有！全世界尊敬的人，如来在燃灯佛他们家，确实没得到一点佛法。佛问：须菩提，这话什么意思？菩萨能把佛国净土装点得更富丽更神圣么？须菩提答：不能，全世界最尊敬的人。佛问：为什么？须菩提答：一心庄严佛土的人，根本不知道佛土是什么，才把庄严喊为装修。佛说：是这样，须菩提，凡事菩萨，都应该这样维护他们天生纯洁的觉悟心，不要去看现象，不要听人描述，不要抓住什么都五体投地，不要痴信有人掌握佛法，觉悟心就是不站在一切人性的立场看世界的那个认识。”
惠能听到这儿，忽然骇了，头发竖了起来，两眼点灯，屋里似乎也亮了一档。
惠能：“原来一切佛法都是来自自己的本性。——没想到自己的本性天生清净！——没想到自己的本性既不是鬼也不是神！——没想到自己的本性完美无缺什么也不需要！——没想到自己的本性不是上天给的谁也夺不走！——没想到自己的本性是一切觉悟的出处！”
惠能两眼潮湿了，久久盯着半空，眼无焦点，好像他的本性脱离了躯壳正在那里展开。
弘忍眼睛也潮湿了，知道他见了本性，此刻正在鲜明活泼的本性中。把一盏冷茶放到他手边，点了一炷香，捂着嘴悄悄退下。
惠能就那么痴望着，一动不动，片刻，一滴泪从他眼角淌下来。
香烧尽了，化为一地灰烬。
弘忍又坐了回来。
大白脸月亮来到窗口，往里张望。
惠能竖起的满额头发此刻都趴了下来。
弘忍说：“就说一个字。”
惠能：“……好。”
弘忍把惠能的手放到茶碗上，惠能端起茶咕嘟咕嘟喝。
弘忍说：“我是在这句——须菩提要是真有福报功德这回事，如来就不说谁得到福报功德多了。因为没有福报功德，如来才说福报功德到处都是。——开悟的。你知道我七岁出家，一生修行，不求福报，也自认为积了些功德，一看到这句立刻崩溃了。你只是一滴泪，一炷香功夫，我哭了一年，才收拾起自己。我一个师姐，哭了三年收拾不起自己，悟了，也与世长别了。”
惠能：“还有茶么？”
弘忍：“嘴干是么？”
弘忍举壶为惠能续水。
弘忍：“不认识本性，什么佛法也帮不了你。认识了本性，知道自己是谁，就可以叫丈夫，天上人间的老师，佛。”




……



弘忍：“从今后，你就是本门第六代祖师了，你要好好守护自己的本性，虽说众生最终还要靠自己救自己上岸，但也要过来人伸出一只手接引，做个见证。凡是有感情的生命你都要拉他一把，使本门直见本性的教法流传开来，千万不要让它断了。”





……
……



惠能说法。
我们每个人在生活里，无论过得好还是不好，但有一天，或高坐庙堂，或醉卧街头，忽然怀疑自己，怀疑眼前这一片繁华，这怀疑就是觉悟的种子。保持你的怀疑！当你听到心里有个声音问：我是谁？我在这儿干什么？这就是种子在苏醒。世间的一切辛苦都能烦人代劳，觉醒——只能是自己经历。顿悟法门破局于刹那，是历代高人传下来的，不是惠能想编就能编出来的。也不要羡慕他人干脆，走得快走得慢，今生走不完，来生接着走，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觉悟的过程，只要开始就不会停下来，无明的力量是巨大的，觉醒的力量也是巨大的！此生为人，时间并不多，各位。
前人有很多很好的东西，想听，先不要对自己和周围太满意，听了，消除做人的疑惑，至少是可以做圣人的。

六经七尺

时间不多了，王大家说滴

风云诺

....路过，走过，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