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湾记 长笛手
1 南风是最容易感受到的风:风在南方,而我站在水畔的高处, 这时候,就看见那一簇青草,摇曳着叶子,不胜吹拂。 极目远眺,青草的背后,毛白杨、果槐、紫李……一路展开, 最终被一处低矮的护林房挡住去路:红砖红瓦,我亲手堆彻的小房子, 藏满数年开荒的岁月。——这就是开始,关于后来的结局显然没有结局, 如果我说出南湾!嘘!需要轻轻地说出,一旦说出,难以遏制的记忆 将永远打开的阀门不再关闭。曾经详细的描述:1991年的冬天, 我将自己投入凛冽的北风,而现在,父亲啊,多么熟稔的所在。 在南湾,默咏了一遍又一遍的名字,犹如隐藏在骨缝里的病毒, 春日开始萌动,夏季带给你痛心的痒。芒种之后的日子, 麦茬收留了野兔的形迹,玉米节节拔高,豌豆入仓,镰刀闲置, 白茅草固执地钻出地面。南湾的风带来酣畅的醉意,而我说的远远不止这些: “麦收后,我没有歌颂生活,也没有片刻的惊喜”。 生活在此处,那些没有来得及留下的光阴,屋角干涸的枯井, 遁走的桃花,以及熟悉的各种雀鸟,父亲眼角那一道道深深的沟壑。 哦,南湾!我依然记得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依然记得那个冬天里, 的一壶浊酒,一对久别的兄弟,那个彻夜不眠的夜晚,天上没有星星, 漆黑的南湾,跃动的烛火,一个世界的遗失之地,却成为上苍的馈赠。 风停了,被还原的世界回到浑浊,被惊起的翠鸟 竟然来不及叼走十厘米的浮稍鱼……弹指间的缝隙,挤满多少日光流年? 村庄边缘的沟壑,植物葱茏的陌生之地, 看林人的蹒跚踏出唯一的路径,深入植物的中心,知了停止了鸣叫。 南风依旧吹拂,吹得树叶如浪波动,张扬的刺槐将垂柳排挤到岸边, 它们肆无忌惮地迎接着属于自己的五月,小道上, 那些不慎的到访者,暗藏的困惑,高过粘知了的细竹竿。 这并不重要。在柳暗花明的拐弯处,有一个土坝,你将会在那儿, 看到十二岁的自己:不知身在何处,手托双腮,任凭蜻蜓落在肩头。 ——会不会成为永恒的瞬间?少年时代的南湾,那儿的蟋蟀野蛮, 那儿的知了落满树干。仿佛还是初次,你瞅着跑过脚边的小野兔,欲喊又止。 2 奔跑的你突然停住:那些野花的芬芳,那些耳详能熟的蛙鸣, ——一个冬天的蛰伏,也会令你茫然失措。当四月驱赶着三月, 春风肆虐的攻城略地,哪能放过南湾。四处诞生的生灵,勃发的韵律, 眼前的日子能保持多久的惠风和畅?季节的主人,如果他愿意, 就把所有生灵的气息,化作绵绵不断的骚动。 如果他愿意,也会炙烤着你的脚板:大地的馈赠,从来不是一成不变。 襁褓中的孩子,无视荒芜的土地;闭上双眼,只能嗅到暗处的潮气; 南湾!适时出现的还有哪些人的命运?看林人的消失, 依旧做不了被哀悼的人。无须哀悼,有多少枯萎的生命会被遗忘或者铭记! 我来开垦的斜坡,本就布满丛生的荆棘, 曾经的想象:南湾丰收,家人安宁。里面仅有的幸福,是空还是无? 向往未来是奢侈的,突然出现的牛羊是奢侈的,一次又一次, 我放下锄头。握起铁锹。放下镰刀,推走原始的独轮车, 不被提及的接骨草,一节一节,拔高于你的视线之外。 父亲啊,您正当壮年,一棵果树下,您摆放的茶桌, 劣质的香烟,一盘腌制的花生米和一瓶白干——是南湾史无前例的盛宴。 我讷于言拙于行,“奥,又开出十米”。那话语几近自言自语, 却是最好的奖赏。余下的时间,小狗阿黄帮我寻找最隐秘的田鼠, 在寂静的南湾,它包容了一切节气,和我们父子的沉默。 ……这就是曾经发生的。而历经二十年的风雨之后, 年迈的父亲,一如既往地劳作,双腿蹒跚,神色安然, 好像忘却了洒在南湾的每一滴汗水,和南湾曾经年轻的容颜。 3 多年后,我还是写道:村庄最后的开荒者,在水之滨,劳作经年。 如果怀念从第一株杨树开始,越过桃花、李花、杏花,到五月的草莓结束, 我的身上已落满二十年凋零的花瓣。摘下最后一颗红草莓时, 父亲!儿子已无从知晓由您种植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像您对一畔野草的返青,毫无察觉。且让老李树报您以历尽沧桑的微笑, 我这双因您而温暖的手,何曾握住过故乡的花期? 还有永远留在记忆中的小河,静静地,静静地,淌过春风拂过的河岸。 ……这里所言及的河岸,正是南湾的北坡;老李树不复存在了, 它没经得起99年的一场风暴。而一畔野草,更换为此时绿油油的绿豆。 ——原谅我反复陈述多次的场景,蒲公英的飞翔,豆蛹破壳而出的蛾子。 这个世界,并非只有大风穿越长空,并非只有 陈年的老酒,微醺着过往的记忆,一个梦幻起始的地方,南湾, 扼腕的嗟叹,显然不足以证明它的存在,和存在的美好。 母亲说,你看你,回家一次总喜欢呆在南湾, 是啊,颠沛流离,四海为家,辗转倥偬的脚步在这里才会停驻。 干旱的日子,在湾底挖出一口浅井,让南湾的植物保持葱茏, 当雨水来临,再次灌满了房子前面的河汊, 多么奇怪,哪儿有水,哪儿就很快生出游鱼,甚至游进井里, 在九月的浅秋,落在井水中,等待来年的时节溢出井口。 我可以隐没在南湾河畔的芦苇中,可以和父亲用拉网网起无数的浮捎鱼, 亲人们啊,晨起耕作,日落而息,那些短暂的好时光, 多么像囚禁在井中的鱼儿:不知来年的雨水是否充盈南湾的低处。 无意自缚,在天地之间的南湾,我想了又想,谁听得见我黯然的叹息? 即使偶遇的丰收之年,粮食跌价,我们的劳动依旧乏善可陈。 还有哪一粒种子,蛰伏在南湾的土壤,静候可期的春天? 被206国道擦身而过的小国家。也许会留下南坡上的幼苗, 留下年年重复的耕种的模式,也留下南风吹拂的温馨,和无星之夜。 哦,是的,还有越来越坚强的容忍,时刻舔食一下我的臂膀 ——过路者,放羊者,割草者,掘沙者,发疯者…… 不小心就会 碰撞一颗孤单的心。我们彼此隐瞒着各自的心事。 只有疯子乐呵呵的问我:你爷爷还在吗?你奶奶还在吗? 所呼吸的南湾的空气;便有了尘世的味道。 有时候,站在高坡,梳理眼前的天下:往北曹家泊, 往南就是莲池村,往西东下岗、西下岗,以此类推:王家庄、封家铃, 往东是河崖村,毗邻潍河的主流——你所眷恋的大河,传来不食人间烟火的水声。 不朽的是时空。在日复一年的象限里,南湾的坐标日益模糊。 4 一个人走了,又一个人走了,并非无缘由的想起他们:那些被怀念的人, 你发现他们比自己活得持久。想一想吧:与南湾相互依偎过的人都是恩人, 他们在某年离世,而我必须让他们在这篇拙劣的诗文中复活。 仿佛这样做过于幼稚——一篇悼念词被我咏读得七零八落, 再也不用出声了,内心的善念远比一次葬礼更纯洁隆重, 每次要说出的名字,犹如南湾水畔的七七菜,止住你流血的伤口。 他们终于不需要我谦恭地喊出大爷或者婶子, 那些逝者,祖辈或者父辈的亲朋好友,好吧,我缄默,就像只有 南风吹来那样:想起你们,人世间的温暖中,善良的孩子们已经长大, 也像你们一样慢慢变老。从缄默中闪现的笑貌,无论何时, 都会提醒你的来时和去路。对我,能期待什么呢? 如南湾一样朴素地活着,如南湾的植物一样遵循着季节的安排, 天地之大美,你只领略一丝南湾的沉静。能够没有他们吗? 比如89年的六月,我一人割完家里六亩的小麦后,帮助打场。 比如1991年的冬天,踌躇满志的少年,牢记着你们一站站的相送, 不谙世事的游子,坐井观天的书生,南湾这一卷乡村之书, 时至今日,略微读懂的部分,是否让你恍然大悟? 母亲说,回来瞅瞅吧,南湾的柿子熟了,枣子落地, 地瓜比任何一年都要肥硕。可惜了那些地瓜秧子, 城里人喜欢吃,这都是当年喂猪的好饲料。 啼笑皆非的说辞,亲切的方言,萦绕的乡音啊,氤氲开来。 哦,南湾,赐予我幸运的记忆,而何时是你的归期? 怀抱未果的愿望,多年了,接受蒙尘的脸,在异乡的雾霾中飘忽不定, 此时,打开窗子,在岛城的晨曦里,却感觉南湾的小房子愈加清晰, ——就当一次远游好了,被冶炼的钢铁锻压成型, 忽略运载的动车,忘却了行驶的速度;忽略南风忘记了北风; 忽略南湾的孩子——而无法忽略自己的姓氏。 时光啊——一把把锐利的刀子,无从躲藏的雕刻,无从逃遁的驱使, 心中有佛让你慈祥,心中有魔让你狰狞; 我们的挣扎,早已远离南湾一棵小草的迎风招展,并不像燕子那样 每年的五月,如期归来。我遵循着内心的指令,不定期的迁徙, 从南方到北方,从半岛到内陆,并非为了一瞬间的感动,和期待。 愿忍受风雨的清洗。在这里!或者更远的远方!即使我的耳朵 灌满潍河两岸的喧哗,即使,一个人和更多的人,带来故乡的好消息。 5 因为——爱是一回事,理想的责任,是另一回事。 在狭隘的小欢乐中,容忍自己的迟缓和宁静,忧患的日子里, 失聪的耳朵,听不见窗外的风声。容忍刹那间的懦弱: 无力面对故乡,如何面对南湾。如果一双翅膀缺乏上升的力量, 何必在自我的救赎中继续风餐露宿?如果一把剑,卷刃于自己的碰撞, 那就再打磨十年吧!你听,隔壁的音乐响起:回家的路啊,路迢迢…… 可是,逐渐暗下去的留白,泅满了月光;被重新点燃的篝火, 被群山接纳。局限于小家国的人,不再专注于内心的修辞。 爱人的叮咛,饮鸩止渴的琼浆,延伸到天亮的梦境, ……世事总是纷纭,厘清分分秒秒的感受,看清自己卑微的胸怀吧, 南湾!我的家园,我的故国,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湾畔, 一再被尘沙迷住的眼睛,找不到南湾最高处的桑树。 陡峭的心啊,屏住呼吸才能倾听蝼蚁的争吵, 夜深人静的时刻,才能徘徊中细数自己的可恶和悲悯。 雨落半岛,也落在我的南湾。——那时,你刚刚脱离一场梦寐, 还未从惊悚中回到真实的自己;爱人啊,你慢慢拯救一个迷失的人, 像流过家门的雨水,改变了流向;像南湾的风,最终吹散阴翳的乌云。 时间和空间的更迭里,你决绝的爱和恨,铺展开人生的另一画卷, 那么,我是否继续说出原委?说出相关南湾的秘密?说出细微的爱和被爱。 删除内心的垃圾,重新安放纯洁、理想、热爱、善良、和梦, 让南湾的气息充盈我们所在的家园;让我们生活的章节,链接着快乐、幸福、憧憬。 整整一个冬天,我都在向你诉说着南湾;诉说着一个人的小传奇; 我们离南湾愈来愈近,与阳光毗邻的山坡上,向日葵开遍, 近乎塌陷的枯井,溢出甘甜的清流。 是啊,有些年了,你愤世嫉俗却一再容忍自己的过错;你偏安一隅, 忘却道德的秩序土崩瓦解;你抽打着自己的耳光, 是想试验一下,你还要麻木多久?南湾的清风明月,远离虚构的剧情, 而现实主义的序言,越过环衬和扉页,正在一层层展开。 2014、夏,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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