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鹂吹有声?午梦无痕?——沈宜修其人及作品思想内涵管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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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8 13:25: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晚明时期的江南,由于手工业的迅猛发展,经济已相当发达,也造就一个特殊的文人名士群体:才子佳人群体,他们大胆摒弃了一些束缚了数千年的精神枷锁,开始了自我意识的觉醒,更注重个人的生活与情感,张扬个性,在一定程度上把人生的乐趣,寄于真情热爱、诗琴书画和名山秀水,并把自己丰富多彩的情感生活付诸文字,让后人叹为观止。女性开始以一个相对独立的主体形象出现在种种文体和历史的视野之中,如《影梅庵忆语》中的董小宛,《浮生六记》中的芸娘,《秋灯琐记》中的秋芙等等。女性开始以一个相对独立的主体形象,出现在各种文体和历史的视野之中。生活吴江分湖叶家棣的沈宜修即是这些佳人群体中的典型代表。

  1沈宜修生平

  沈宜修,字宛君,副都御使沈珫之女,于公元一五九零年出生在与分湖叶氏齐名的文苑世家松陵沈氏。沈氏从元末起始居于松陵,在沈氏家族史上,令沈氏声名卓著的当属沈宜修的从伯父沈璟(明代曲理论家、作家),除沈璟外,沈氏家族成员尚有沈自晋(沈璟侄),著有《望湖亭》等传奇作品、沈自征(沈宜修胞弟)所作杂剧《渔阳三弄》(含《鞭歌妓》、《簪花髻》、《灞亭秋》)被时人评为明代以来“北曲第一”,以及沈自昌(著《紫牡丹记》)、沈永令(著《桃花寨》)、沈自南(著《艺林汇考》)、沈宠绥(著《度曲须知》)等十数人,因而,也有人用“吴江派”指称沈氏家族的。沈宜修就成长于这样一个“一门风雅,人才济济”的大家族中。

  据沈自征所撰《鹂吹集序》云:沈宜修“夙具至性,四五龄即过目成诵”,且相当懂事儿,“不肖弟幼顽劣,争枣栗,辄鸟兽触姊,姊弗恚,以好言解之”,“先大人相顾,诧为不凡”〔1〕,从而令父母颇为钟爱。

  由于家庭因素,除了父母偶尔教读外,沈宜修没有上过学。好在沈氏这样的文苑世家,家中的女性长辈也多通文墨,有诗文等作品流传的女性,见诸族谱或其他书籍的有十几人,幼无师承的沈宜修,勤奋好学,向家中的女性长辈问字求学,自己勤加钻研,常能“得一知十,遍诵书史”,打下了学问的基础。稍长一些,则手不释卷,但是每每想到母亲早亡,于读书写字之余,家务劳作之间,常暗自悲伤。这从其出嫁前的诗作无从得见,但从父亲过世时所写的悼亡诗《先严君弃捐之后音容如昔燧火已周怆焉欲绝赋言志痛》一诗也可得证,诗中有:“哭兮不复闻,回肠空自裂”之句,那种少年丧母,后又丧父之痛,读之让人肝肠寸裂。

  沈宜修万历三十三年(公元一六零五年)嫁与叶绍袁为妻,时年十六。这桩婚姻可以说是天作之合,既符合当时讲究的门当户对、男才女貌之类的外在条件,又为两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打开了一扇志趣相投的爱情之门。无怪乎时人叹道:琼枝玉树,交相映带。那一年,叶绍袁十七岁,可想其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沈宜修兰心蕙质,工于吟咏;叶绍袁青春豪迈,工于诗词。他们之间应该有过不少花前月下的诗赋酬和。好读书的沈宜修,但凡有空闲的时候,喜欢博览群书,经史词赋,过目即终身不忘。又喜作诗填词,其作品题材广泛、形式多样,构思新颖颇少女儿气,见者无不赞为有谢道蕴之风。然而这样美慧多才的媳妇,婆婆却担心其作诗会影响叶绍袁的读书,因为诗作成后难免夫妻共赏,甚至唱酬互答,使叶绍袁分心,因此不喜欢也不希望沈宜修作诗,让沈宜修放弃作诗,一心操持好家务。沈宜修虽然对婆婆的要求不满,但她毕竟是一个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女子,不肯违背婆婆的意志,造成家庭不和,进而影响了丈夫叶绍袁的读书,只得违心地暂时放弃了诗歌创作。

  婚后数年,叶绍袁为了科举考试,读书学馆,当时叶绍袁与堂弟叶绍颙住在一起读书,发愤努力。为了应对科举考试,需要作策论之类文章,叶绍袁每每成文,都拿回家请沈宜修批评指正,沈宜修则常能指谬归正,其见解让叶绍袁心服。为了帮助叶绍袁,沈宜修还常帮叶绍袁抄写其为应试所作的策论之类文章,其一手漂亮的书法(尤其小楷),见者无不赞为有卫夫人(古时著名女书法家)之风。然而文名著于江南的叶绍袁在科举考试中却“累屈秋闱,偃蹇诸生间,家殊瓠落”,沈宜修对考场失意的丈夫总是加以鼓励,“从牛衣中互相勉励”让丈夫对自己的才学充满信心,“未尝做妾面羞郎之词也”。在这种情况下,沈宜修一方面“上事下育,勉力拮据”,“不以动冯太夫人心”,一方面变卖自己的陪嫁首饰补贴家用,以至“箧无余饰剩襦”。事母至孝,胞弟沈自征语:“矜严事之,每下气吞声柔声犹恐逆姑心。迨夫儿女林立,姑少有不怿,姊长跪请罪,如此终身”〔1〕。然而沈“米盐浆酒之暇,不废吟咏”〔1〕。在丈夫又一次赴试时,沈宜修赋诗《甲子仲韶秋试金陵》送之,其中有“而今莫再辜秋色,休使还教妾面羞”句,风趣而又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希望。叶绍袁于明天启五年(公元一六二五年)金榜题名,取为进士,“迨仲韶登南宫,受鸾诰称命妇”,亦能“处之淡然,略不色喜”。叶从此走入仕途。初授南京武学教授,再迁国子助教,不到二年再改工部主事,可谓是仕途顺坦。

  出身宦门,德性旷达的沈宜修却“待人慈恕,持已平易,下御婢仆,必为霁容善语,即有纰缪,悉洞原其情之所在,故无撄和之怒,亦无非理之谴”〔2〕,这在旧社会是难能可贵的。尽管自己的生活也很困难,有时还要借债,但沈“人有求而必应”。叶家祖上曾一度广有田产,传到叶绍袁手里,因不善经营且家庭贫困,为补贴家用,只得变卖部分田产,到后来已所剩无几。手里的部分田产,雇人种植,由佃户们种植粮食,每年上交的田租可以作为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遇上灾年的时候,叶家“于常额外倍加减去”而沈宜修更是仁慈,“命主计者,改置小量收之”,“仁心卓鉴,诸如此类”〔2〕。

  他们夫妻生活中最开心的日子,要数叶绍袁辞官归隐的最初两年。那一段时间,上有白首高堂的老母依然精神瞿烁,下有一群风华绝代才情横溢的儿女,他们夫妻二人正当壮年,这样一个融融乐乐、慈亲友爱的大家庭,玉树芳庭、书香满室,弥漫着文艺的氛围,又怎能不快乐呢?清朝文学家张潮曾云:“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3〕用来描述这时的叶家生活,可谓至当。

  快乐的生活,最能激发人的诗兴,如这首《晓起》中所云:“芍药如含笑,旖旎回廊曲。蔷薇更袅袅,满架纷红玉。景色良悠哉,聊以消尘俗。”从之可见其早起之时的心情愉悦与欢快。叶绍袁学古人写了《秋日村居》诗八首,沈宜修也依其韵作了八首和诗,其诗作洋溢着喜悦,充满着对生活的热爱,其第一首中有:“地是柴村僻,门临荻野开。远山堪入黛,曲小可浮杯”之句,第四首中有:“幽居自萧洒,一枕莞花偏”之句,这些诗句道出了夫妻恩爱、家庭和睦的欢乐之情和对生活的可爱。《分湖竹枝词》中一首:远树微茫湖月悬,银鱼风起浪头鲜。乡村偏觉秋光美,艳逼芙蓉水底天。把欢乐之情融入景中,读之如亲眼所见。还有在诗题中就标明快乐的《喜雨》中有“繁花鲜欲滴,细草嫩堪浮”,以愉悦的心情写出了雨后的景色,颇有杜少陵《春夜喜雨》中“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意境。

  孤身一人宦游在外的叶绍袁本来并不热衷于宦海沉浮,很快厌倦了政务,加上对家中妻儿的牵挂和对老母的思念,遂以母冯氏年高为由,陈情养亲,终弃官返乡。据其撰写的年谱记载:崇祯三年十一月,奉旨允归终养。由此可见,叶绍袁具有极重的恋家情结。沈宜修为叶家共生下了八男三女,“生平钟情儿女,皆自训诂”〔1〕,在其悉心教导、言传身教下,后皆有成就。叶家原本富裕,所居有池亭竹石之胜,闺门之内全工诗词,他们相互题花赋草,镂月裁云,成为江南大族间一时的风流佳话。然而终因一生在朝日浅,官守清苦,绝意仕途之后,靠土地为生,不重荣利。如其六子叶燮所说:“萧然生平,口不言钱”〔4〕,“家居杜门,一榻书卷”“处事接物,坦易乐与,而是非必以直”〔4〕。又如袁景辂说:叶氏“终日吟哦,不事生产,家渐败落”〔5〕。从而这种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并没有延续多久。时世骤变,人有天命。崇祯五年的秋天,对于叶家来说,应该是一个不祥的季节,厄运连续降临。年仅十七岁的叶小鸾在与昆山张立平在行百年好合大礼之前五天,突然不起而卒。大姐叶纨纨哭妹过度,不过两月便也随妹而去。二姐叶小纨伤痛之之余作《鸳鸯梦》杂剧以寄意。在悲痛中,将姊妹三人写入戏中,情真感人。曾经繁茂的绿叶,在萧瑟的秋风中纷纷飘落。这一连串事件的发生,让沈宜修毫无心理准备,促不及防,生命的天平开始倾斜。她始终无法接受,如此才情绝代的子女会先自己而去,难道真是验证了天妒奇才一说?三年后,在对儿女深深的怀念中,这位江南才女,撒手人寰。当时“婢女哭于室,僮仆哭于庭,市贩哭于市,村妪、农父哭于野,几于舂不相、巷不歌矣”〔2〕。

  从此,江南叶家随着岌岌可危的晚明,一起快速地走向衰落。清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也就是明王朝覆灭的第二年,叶绍袁与三子弃家入山为僧,远离尘世。
  
  2《鹂吹集》管窥

  自万历三十三年(1605)与叶绍袁结为秦晋之好至崇祯八年(1635)仙逝,沈宜修在叶家生活了三十年。虽自幼“通经史,尤娴风雅”(《沈氏诗录》卷十二),但其主要文学活动还是发生在她嫁与叶绍袁之后的三十年间。正如邹漪所云:“工部擅雕龙誉,宛君(沈宜修)亦班蔡齐驱。”〔6〕叶绍袁亦云:“余内人(宜修)解诗并教诸女,文采斐皒,皆有可观览焉。”〔7〕钱谦益对叶氏一门的风雅之盛赞赏有加:“宛君与三女相与题花赋草,镂月裁云。中庭之咏,不逊谢家;娇女之篇,有逾左氏。于是诸姑伯姊,后先娣姒,靡不屏刀尺而事篇章,并组饪而工子墨。”〔8〕

  沈宜修的著述由叶袁绍集成《鹂吹集》,分上、下两卷,上卷收录古体诗、五、七言绝句、律诗293首,六言绝句226首,下卷收录诗202首,骚1首,赋3篇,序文1篇,传2篇及梅花诗100首,可谓洋洋大观。《鹂吹集》中的诗作,约略分类,有怀人、悼亡、唱酬及四时景物等诸类。沈宜修亦善填词,《鹂吹》下卷有词一百余首。宜修词风接近于宋代婉约一派,论者谓之“娟丽高雅”(刘泌晋《读叶仲绍〈午梦堂集〉感赋》)。清人徐乃昌曾将《鹂吹》下卷中的词作编为一卷,收入《百家闺秀词》,足以说明其词学成就亦得到了后世的充分认可。虽鲜有为民生国事之宏作,多是捕捉小情小景、抒情记事之诗词散文。其描绘日常之平凡生活,抒发人间之真挚情谊,无不记事生动,状景生辉,抒情动人。

  沈宜修不仅擅长写诗,亦颇能论诗,《鹂吹》中有《周挹芬诗序》诗论一篇,点评精当。她还编辑了同时代女诗人的作品选集《伊人思》,并在自序中说:“世选名媛诗文多矣,大多习于沿古,未广罗今。太史公传管晏云:‘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佚事。’余窃仿斯意,既登琬琰者,弗更采撷。”〔9〕语意中颇有论古说今,自成一家的气派。《列朝诗集》和《明诗综》等都选有她的作品,足见其在明代诗坛的地位。

  然而,作为诗人,沈宜修的这些作品,大多写于“桂乏珠艰之隙,儿晨女夕之余,酒帐药当之边,送别望归之际,书怀朔闷,良匪易也”〔10〕,加上婆婆的反对,还一度放弃过,因而这些作品实属来之不易。以下试从几个侧面对其思想内涵进行管窥。

  2.1闺阁记情

  沈宜修作品集中的诗集中一些节奏轻快、心情愉悦的诗作,大多写于青年时期及叶绍袁归隐的时候。而这部分作品中写给闺中诸姐妹、与女儿的唱和之作等又占了绝大多数。充分体现了中国诗词史上难得一见的女姓情谊和闺阁世界。

  在《季春寿姑大人》一诗中,沈宜修感情真挚亦不无欣慰地写道“韶光九十正无涯,森森玉树庭前绕”,确实众多子女聪慧非常,是沈心中的骄傲和慰藉,当然也是老夫人冯氏心中的乐事。“锦堂紫气浮瑶岛,阿母琼质称不老”,表达了对婆母的祝福和敬爱之情。另据记载:母曾有疾,而叶宦游在外,沈“昼夜汤药,衣不解带,呼天泣祷,螓首蓬飞”〔2〕,终转危为安,当叶绍袁回来后“不知有母病也”〔2〕。叶绍袁云沈事母至孝,由此诗观之,信不虚也。

  沈宜修八岁失母,父亲把沈宜修的姑姑请回家中,照顾沈宜修及其胞弟沈自征。随姑一起回到沈家的,还有小沈宜修四岁的表妹张倩倩。一起成长的过程中,“凡弄雪吹花,嬉游燕笑,无不同之”〔11〕,结下了深厚的姐妹情谊(张倩倩亦颇有才华,可惜其作品写过即弃,仅叶小鸾凭记忆传下几首)。沈宜修在《颜延之有五君咏暇日戏拟为之》中第一首即是描写倩倩的,中有“巧笑思庄姜,宜颦羡西子”及“春雨泣梨花,华清竟杳矣”之句,生动描写了少女的天真烂漫和柔美可爱,也体现了对表妹的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谈,相反,在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后,想见不易,相互之间的思念与惦念可以从作品中得见一二。沈诗《仲春寄表妹张倩倩》中有“故园明月楼前柳,回首春风各断肠”句,写出人各天涯,回想儿时朝夕相处时的怅然。而张倩倩流传不多的作品中,有一首《忆旧》:故人别后杳沉沉,独上高楼水国阴。鸿雁不传书底恨,天涯流落到如今。故人即指沈宜修,窃以为此诗与沈诗格调难分高下,而情亦同也。

  沈家诗书世家,姐妹众多,沈宜修和众姐妹的关系也相当融洽,诗作中多有咏闺中良友之作。如《六妹照镜口赠》:星眸梦乍舒,宛转看不足。一笑绕春愁,含情低黛绿。寥寥数语,把一个闺中少女照镜时自我陶醉的形象描写得栩栩如生,读之不忍遐想连连。《颜延之有五君咏暇日戏拟为之》中的第三首是赠给六妹的,中有“修韵落轻云,幽姿含夕露。珠辉映月流,玉彩迎花度”之句,把同一个少女写得仪态万方。在六妹嫁人后,沈又有《七夕赠六妹合欢》诗四首,中有“今宵试看如钩月,不似帘前隔岁情”及“笑指女牛经岁别,相看莫羡有情郎”之句,以诙谐的口吻表达了对妹妹新婚燕尔的祝福。

  沈宜修亲自教孩子诵读,“四五岁,君即口授《毛诗》、《楚辞》、《长恨歌》、《琵琶行》”,“诸子大者与论文,小者读杜少陵诗,琅琅可听。两女时以韵语作问遗”,而诸子聪慧“教辄成诵,标令韶采。”〔1〕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慰藉。《漫兴》一诗中有“竹影渐看移日影,窗前稚子读《离骚》”之句,是沈宜修教子的真实写照。在另外一首《浣溪沙咏雪》中则有“唤女欲将呵手瞶,呼儿捻取作茶烹”的句子,可见其家庭生活的情趣和活泼气氛。

  沈宜修常把子女们称为“闺中友”,尤其是几个女儿,在教读诗书的过程中教导她们成才。几个女儿稍稍长大一点,在教读诗书之余,沈宜修也教她们学习一点绣花之类的手工活,在《夏初教女学绣有感》一诗中,沈宜修回忆起小时候学习绣花的情景尚在眼前,仿佛是昨天的事,不知不觉几十年过去了,女儿们都渐长大,也要学绣,“流光几度新,晓梦还如旧。落尽蔷薇花,正是愁时候”,时光飞逝,韶华不再,可少年的梦想依旧,象女儿们这样的年纪,也正是善于幻想、编织梦想(理想)的时光。在一首《踏莎行》题记中,沈宜修写道:“和凝云:春思翻教阿母疑。余以破瓜年,亦何须疑,直当信耳。作问疑词,戏示琼章。”词中有“若教阿母不须疑,妆台试向飞琼问”句,作品体现了母子之间真挚感情,可谓谈笑即文章。

  应当特别提及的是叶家三个女儿皆具文采,长姊叶纨纨、二姊叶小纨与小女叶小鸾并称才女,而小鸾文名尤著。小鸾早慧,“四岁,能诵《离骚》,不数遍即能了了”,十二岁随父至金陵,“览长干、桃叶,教之学咏,遂从此能诗”〔12〕十四岁能奕,十六岁善琴,清冷可听。能作丹青,每日临摹《洛神赋》图,所画落花飞蝶极其灵巧。年及笄,丽质天生,娇好如玉人。自恃颖姿,尝言欲博尽今古,为父母所钟爱,可惜红颜薄命。**有诗集《返生香》,词集《疏香阁词》,及《分湖石记》《蕉窗石记》等文。其诗清丽婉绝,语多奇思。长女有《愁言》集传世,次女《鸳鸯梦》传世。

  在三个冰雪聪颖的女儿稍长一些,母女三人有了许多唱和之作,其间佳作众多,这与良好的家庭创作氛围是分不开的。

  小鸾所居闺房名为“疏香阁”,小鸾曾自作《晓起》一诗,题其阁上,亦邀其二姊作诗,于是叶纨纨和叶小纨亦作一诗题之(小纨诗未收入其诗词集《存余草》中,杳不可得),沈宜修分别次其韵作三首诗和之,诗作交相辉映,令人叹为观止。现录之如下:

  叶小鸾《晓起》

  曙光催薄梦,淡烟入高楼。远山望如雾,茫茫接芳洲。清露滴碧草,色与绿水流。窥妆帘帷卷,清香逼衣浮。听莺啼柳怨,看蝶舞花愁。兹日春方晓,春风正未休。

  叶纨纨《题琼章妹疏香阁》

  朝霞动帘影,纱窗曙色长。起来初卷幕,花气入衣香。中有倾城姿,春风共回翔。玉质倚屏暖,瑶华映貌芳。佳人真绝代,迟日照新妆。还疑琼姓许,独坐学吹簧。

  沈宜修

  《题疏香阁》次长女昭齐韵

  旭日初升榥,曈昽映绮房。梨花犹梦雨,宿蝶半迷香。轻阴笼霞彩,繁英低飘翔。待将红袖色,帘影一时芳。海棠还折取,拂镜试新妆。新妆方徐理,窗外弄莺簧。

  《题疏香阁》次仲女蕙绸韵

  远碧绕庭色,参差映日明。竹间翠烟发,竹外双鸠鸣。径曲繁枝袅,嫣红入望盈。博山微一缕,烟浮画罗生。芳树清风起,飖飘落霰轻。

  《题疏香阁》次季女琼章韵

  几点催花雨,疏疏入画楼。推帘望远墅,烂锦盈汀洲。昨夜碧桃树,凝云缀不流。朝来庭草色,挹取暗香浮。飞琼方十五,吹笙未解愁。次第芳菲节,琬琰知未休。

  从以上几首作品,不难看出沈宜修及其三女的才华横溢,亦能感觉到其间融融的姊妹之情、母女之情。此外尚有母女四人所作的《四时春歌》,分别收录在各自的诗集中,亦颇可观,在此不再赘述。

  《鹂吹集》中有为侍女所作的词五首,其中四首是关于侍女随春的。在两首《浣溪沙》题下标有如下句子:侍女随春,破瓜时善作娇憨之态,诸女咏之,余亦戏作。句中有“袖惹飞烟绿发轻,翠裙拖出粉云屏”、“春满帘笼不耐愁,蔚蓝衫子趁身柔”、“千唤懒回佯看蝶,半含娇语恰如莺”、“觑人偷自溜双眸”等句,描绘了婢女的美丽、娇憨。叶纨纨赠随春的词中有“欲折花枝嗔舞蝶,半回春梦恼啼莺”及“细雨娇声羞觅婿”“无端长自恼芳心”等句,描绘了随春少女怀春的情绪和神态。叶小纨赠随春词中有“袅娜随风通体轻,临风无语暗伤情,疑来洛浦不分明”及“见人故意反生嗔”等句,描写了随春的体态轻盈和娇慧神态。叶小鸾赠随春词中有“欲比飞花态更轻,低回红颊背银屏,半娇斜倚似含情”及“不胜力弱懒调筝”等句,描写了侍女的娇柔和慵懒神态。可见主仆之间感情融洽及家庭气氛的祥和温暖。

  小鸾曾有艳体连珠之作,用典贴切,极富才情,艳极而不淫。现录之如下:

  拟连珠

  刘孝绰有艳体连珠,戏拟为之。

  发

  盖闻光可见人,谅非兰膏所泽;髻余绕匝,岂由脂沐而然?故艳陆离些,曼鬋称矣。不屑髢也,如云美焉。是以琼树之轻蝉,终擅魏主之宠;蜀女之委地,能回桓玉管而参差。

  【艳陆离些:参差错综的长发。语出宋玉《招魂》:“长发曼髢,艳陆离些”。些,语助词。曼鬋:光亮垂下的鬓发。称:举起。此处指高耸状。不屑髢也:用不着装饰假发。髢:装衬在发髻中的假发。语出《诗经·鄘风·君子偕老》:“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琼树之轻蝉:晋崔豹《古今注》:魏文帝时,一个叫莫琼树的宫人,将自己的头发梳成薄而翘起的形状。“望之缥缈如蝉翼,故曰蝉鬓。”蜀女:晋明帝时,大司以桓温取蜀纳蜀主李势妹为妾。温妻康长公主妒火中烧,持刀率人欲杀李氏,但见李氏长发委地,正在梳妆,风姿婉媚,凄楚动人,不觉意释。】

  腰

  盖闻玉佩翩珊,恍若随风欲折;舞裙旖旎,乍疑飘雪余香。故江女来游,逞罗衣之宜窄;明妃去国,嗟绣带之偏长。是以楚殿争纤,最怜巫峡;汉宫竞细,独让昭阳。

  【江女,指江妃二女。见于《刘仙传》。】

  足

  盖闻步步生莲,曳长裙而难见;纤纤玉趾,印芳尘而乍留。故素彀蹁跹,恒如新月;轻罗宛约,半蹙琼钩。是以遗袜马嵬,明皇增悼;凌波洛浦,子建生愁。

  【素彀:白色的薄纱。】

  全身

  盖闻影落池中,波警容之如画;步来帘下,春讶花之不芳。故秀色堪餐,非铅华之可饰;愁容益倩,岂粉泽之能妆?是以蓉晕双颐,笑生媚靥,梅飘五出,艳发含章。

  【五出:指花瓣。花一般都是五瓣,故曰五出。含章:内在的美。】

  七夕

  盖闻神女行云,皆由于诞,姮娥奔月,亦岂为真?故世咸谓曾得支机之石,私窃以为未至饮牛之津。是以乞巧空传,误捉蜘蛛之织网;填河何据?漫言灵鹊之渡人。

  【支机石:汉武帝派张骞寻找黄河源头,张骞乘木筏直达天河,一妇人赠之一石。张回朝后问善卜的严君平,严说,这是织女用来支织机的石头。乞巧:七夕妇女穿针,据说可学到织女的巧慧。也有的女子在庭院设瓜果,如有蜘蛛结网于其上,就叫“得巧”。】

  沈宜修亦和其作,且于作品前有如下语句:刘孝绰有艳体连珠,季女琼章仿之,作以呈余。余为喜甚,亦一拈管,然女实仙才,余拙不及也。

  续艳体连珠

  发

  盖闻魏妃双翼,艳陆离而可鉴;汉后四起,曜伭倏以齐光。故盛鬋不同,岂由膏泽?如云飞髢,自有芬芳。是以鬟晓秦宫,竞萦妆之缭绕;怜生晋主,垂委地之修长。

  【魏妃:魏文帝时宫人莫琼树发髻如蝉翼。曜伭倏以齐光:以耀眼的艳丽吸引人。鬟晓秦宫:秦始皇好神仙术,宫中妇女都梳神仙髻,成为风尚。怜生晋主:晋明帝女儿南康长公主。垂委地之修长:后蜀李势妹。】

  眉

  盖闻修娥曼睩,写含愁之黛叶;新月连娟,效寄情之翠羽。故远山堪入望于邛垆,晓妆无倩画于张妩。是以承恩借问,枉自争长;淡扫朝天,方难比嫭。

  【远山:指卓文君,善画远山眉。张妩:唐京兆尹张敞善画眉。眉妩:画眉样式。承恩借问:用唐朱庆余赠张籍诗意(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淡扫朝天:用唐杨玉环二姐虢国夫人故事。张祜诗:“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目

  盖闻朱颜既醉,最怜炯炯横秋。翠黛堪描,讵写盈盈善睐。故华清宴罢,偏娇酒丰微阑。长信愁多,不损泣残清采。是以娭光眇视,美盼流精,卫称颀态。

  【长信愁多:用班婕妤故事。娭光眇视:用宋玉招魂诗:“娭光眇视,目曾波些。”指美人偷目而视的神态。美盼:《诗经·卫风·硕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指美女眼波流动状。】

  唇

  盖闻匀檀傅麝,其如洛水之辞。写绛调朱,岂若巫山之韵?故歌怜白纻,贝微露而香闻;笛羡绿珠,筨半启而红运。是以芬泽非御于桃颗,茜膏无加于樱晕。

  手

  盖闻流水题红,无非柔荑写恨;盈襜采绿,亦因纤素书情。故春日回文,逞掺掺于机锦;玉奴弦索,不负时名。

  【流水题红:用唐红叶题诗故事。盈襜采绿:《诗经·小雅·采绿》:“终朝采蓝,不盈一襜。”襜。围裙。春日回文:用前秦窦滔妻苏若兰故事。玉奴弦索:南朝齐东昏侯萧宝卷的潘妃小字玉奴儿,梁武帝破齐,潘妃自缢而死。】

  腰

  盖闻袅袅纤衣,非关结束而细;翩翩约素,天生柔弱无丰。故飘若春云,常愁化彩;轻如秋雁,还恐随风。是以色冠昭阳,裙有留仙之襞;巧推绛树,舞传回雪之容。

  【绛树:古歌女名,善舞。】

  足

  盖闻浅印苍苔,只为沉吟独立;遥闻环佩,却因微动双缠。故窄窄生莲,东昏于斯娱矣;纤纤移袜,陈思赋其可怜。是以看上苑之春,落红宜衬;步广储之月,芳绿生妍。

  由其母女之间的作品唱和,可见其亲情之浓,亦知其所知之博,品味之雅。而这种家庭诗社氛围的形成,是与明末清初,江南地区女性的文化生活十分活跃的大环境分不开的。当时江南地区涌现出来一大批女性作家。他们主要由两类人物组成:一类才女是出身青楼的歌女或名妓。如马湘兰、柳如是、寇白门、顾横波、卞玉京、王微等人,她们都是工诗善画,多才多艺,并与当时的名士如钱谦益、吴伟业、侯方域、冒辟疆等经常酬唱往来。她们的名气,固然有自身学习历练的原因,但也不排除名士吹捧揄扬的结果。在这些著名文人的作品中,对她们的事迹多有记载。另一类是士大夫家庭出身的名门闺秀,她们由于家学深厚,所以在文学领域多所建树。沈宜修本身就是当时吴江一带女性作家的盟主,加上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三姐妹组成的母女诗社,预示着这种女性诗社的成形,自然可以作为此类的代表;女性文学活动数量的增加和质量的提高,女性胜于男子的呼声也越来越高,以至当时出现了“漫道文章千古事,而今已属女青莲”,“旧日凤凰池故在,而今已属女相如”的说法。女性文学活动的普遍化、公开化,必然带来结社、出版等社会要求,女诗社、女诗集就应运而生了。当时著名的女诗社,还有以徐灿为首的“蕉园五子”,其成员有柴静仪、林以宁、朱柔则、钱云仪等。她们经常聚在一起,互相切磋,考较文艺,在当时传为佳话。在当时创作的小说《两交婚》、《女开科传》等作品中,都有对才女们结诗社情景的详细描写,可见已是风靡天下的雅事了。

  据方家考证: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红楼梦》中大观园中海棠诗社描写的情景,显然有沈家诸女与夫妻之间诗词唱和的痕迹。而其中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黛玉与湘云之中秋夜联句时黛玉的“冷月葬花魂”,更与午梦堂有相当大的渊源。其时,湘云因塘中飞鹤而即景出句“寒塘渡鹤影”,黛玉苦思半日“如何压倒”湘云,终有此“冷月葬花魂”之绝唱。(绝唱者,一为此句妙绝,二为此乃前八十回黛玉所作最后诗词)此句一出,非独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又叹“过于清奇诡谲”,一旁潜听之妙玉更以“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忙忙出面止住,直谓此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红楼》中诗词多以其人身世品格作喻,“冷月”一句更堪为黛玉写照,且隐含其将来悲剧结果,即所谓“诗谶”。今人业已考证得,乃从才女叶小鸾之诗“戏捐粉盒葬花魂”中脱化而得。更有人谓,从黛玉之形不难觅叶小鸾之影,无论是从才情还是红颜薄命来说,这种说法确有其道理。从一个侧面体现了沈氏一门诗作活动对后世文学的影响。

  2.2怀人记思

  《鹂吹集》中怀人诸作,大多写给丈夫叶绍袁及弟沈自征、沈自炳(字君晦,沈宜修的同父异母弟,文采韶秀,有复社“眉目”之称,后随吴日生起师抗清,战败牺牲)及表妹张倩倩等。

  沈宜修与叶绍袁夫妻生活三十年如一日,相亲相爱,在物质的贫寒中过着愉悦的精神生活。在夫妻生活中,他们聚少离多,于是分别把夫妻恩爱的一腔心曲,幽幽思念,及相聚时间的幸福化作一首首诗歌,用诗传递着爱的心语。

  叶绍袁任官南京时,沈宜修曾携家住在南京叶绍袁官舍(国学署中),那一段日子是比较快乐的,虽然有些短暂。在一首《满庭芳凤凰台上忆吹箫》中有“帘影横阶,翠绡垂幌,画栏芳径苔肥。看小庭烟醉,白月澄漪”及“还待去,浓香软叠,绣花幕重帏”句,可见其心情之愉悦欣喜。当叶绍袁北上做官时,为照顾婆婆,沈宜修不得不离开住了五个月的南京回分湖,在离开南京的时候,沈宜修带着满怀愁绪写下了《别金陵官舍庭柏》三首,其中有“凌风弄翠休回首,君自森森人自愁”及“云波黯黯烟萝冷,总把吴霜吹断肠”之句。当然这种愁绪中还有着些许浪漫:“别后不堪江上月,半林云色任悠悠。”在丈夫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沈宜修总会回味起这段时光,难免会愈加愁怅。在四首《忆仲韶金陵》中有“吹尽西风桃叶渡,小窗新月又黄昏”和“风烟隔断人千里,一夜砧声几处闻”句。

  沈宜修与远在千里之遥的叶绍袁,只能通过书信来互诉衷肠。然而书信通过车马与驿站的传递,一来一往需要走上很长一段时间,有时难免还要再耽搁一下,往往比预计的时间要长许多。一次,叶绍袁的家书比预计的时间过了一阵还没有到,沈宜修既担心又焦虑。在《秋日望仲韶京报不至》中写道:“西风初冷碧香裾,白首高堂暮倚闾。岂是上林无一雁,故教尺素杳双鱼”。《再望仲韶京报不至》写道:“银灯挑尽夜将阑,露湿庭花秋影残。雁字不知何处落,碧云流断楚江寒”。真实写出了自己及家人的焦急和挂念,也有对丈夫的隐约埋怨。

  夫妻之间长久别离的痛苦带来的是无尽的思念,思念之情使敏感的女诗人面对寒烟暮雨都生发许多感慨,端阳时节正是春光明媚,然有一年的端阳却下了一场小雨,沈宜修觉得连端阳也如重阳“满庭风雨似重阳”,让人思念亲人不止,写下八首绝句以寄怀对叶绍袁的思念,有“天涯客梦何年醒,愁对阶前碧草芊”之句。但沈亦怕自己的牵挂和愁绪会感染宦游在外的丈夫,只能独自哀伤,在《暮秋感怀》六首中有“莫将心事供猿啸,泣向西风也是羞”、“谁怜憔悴添肠断,独有清灯永夜看”、“篱边吹老黄花候,明月无端又作弯”及“万缕情怀说不得,一番清梦付秦淮”之句,可见其在悲苦凄凉中对丈夫的支持和理解。

  沈宜修持家时还为在京的叶绍袁做衣服,一日风雨不止,沈宜修夜不能寐,早早起床并抓紧为叶绍袁制衣,愁心而吟成《风雨夜不寐早起适为仲韶制衣漫成》四首绝句,其中有“风雨萧萧百感生,孤灯明灭照寒更”、“罗绮可能胜骏骨,布袍元是士家常”及“秋气堪悲应我分,不劳春色断人肠”之叹,可谓是悲中有情,情中有悲。

  应该是叶绍袁初入京师的时候,沈宜修牵挂远方的丈夫,在操持完家务并安顿好孩子们之后,在萤窗前写下了以下四首幽冷的回文诗:

  秋暮愁行客,日斜飞柳烟。流云归远岫,薄雾淡高天。

  花庭啼鸟乱,叠恨锁山眉。霞落映寒渚,蝶飞惊坠枝。

  钩帘映皎月,永夜简奇篇。幽径竹花露,石寒萦碧钱。

  疏雨滴高树,细雨飘暮烟。初闻独雁过,木落自年年。

  送丈夫远游的时候,依依不舍的心绪化作了清丽的诗句,自然而出。这首《仲韶往苕上,别时风雨凄人,天将暝矣,自归,寄绝句五首,依韵次答当时临歧之泪耳》今天读来仍让人唏嘘不已:

  仲韶往苕上,别时风雨凄人,天将暝矣,自归,寄绝句五首,依韵次答当时临歧之泪耳

  亭亭树色映长征渺渺烟波送去程

  肠断只凭千里梦乱山遮隔更无情

  蓬壶催漏自销魂画枕银屏夜色昏

  萧索半春愁里过一天风雨尽啼痕

  胞弟沈自征自小由沈宜修带大,虽为姐弟,却情同母子。弟沈自征北走塞上、谋求生计,数年不归,沈宜修对胞弟思念甚切,《思君庸》中有“推梨思旧日,梦草忆今朝”句,在思念胞弟的手足之情时,沈的作品也深深地体现了对胞弟家庭的关心,希望弟能家庭快乐,尽到照顾家庭的责任,如《蝶恋花和张倩倩思君庸》中有:“细语伤情过夜半,阵阵南飞,都是无书雁”句,既是对弟不常写家书的批评,又写出弟媳孤寂独处的艰难,对其一家关切至深。在另外一首《踏莎行君庸屡约,归期无定,忽尔梦归,觉后不胜悲感,赋此寄情》中,沈宜修写道:“东风忽把梦吹来,醒时添得千重闷”,叙述了梦醒后的凄凉无奈,接着笔锋一转“双鱼几度无真信。不如休想再相逢,此生拼却愁消尽”,用怨恨的口吻写出了血脉相连的兄妹手足之情。后来张倩倩不幸亡故,沈自征仗剑远游,不复作成家之想,沈宜修更是思念弟弟,如《梦君庸》中有“君若梦故乡,故乡无所忆。我若梦天涯,天涯路末识”等句,心中难掩对弟弟家庭不幸的悲伤和无奈。后经多次寄信劝说,终使沈自征后来又娶(继娶李玉照也是才女,其哭沈宜修的诗中有“想象丰姿欲见难,春风容易妒花残。焚香手把遗编读,百遍长吁斗鸭栏”)。沈的作品中写给弟沈自炳的也有不少,同样洋溢着深深的亲情和挂念。《寒食送君晦西归》中有“有愁难寄酒、唯泪可沾裳”。还有不少思念表妹张倩倩的作品,在此不一一赘述。

  这些作品总体上体现沈与家族中亲人之间真挚而又浓烈的亲情,亦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
 
  2.3悼亡记愁

  叶家虽为宦门,生活虽然并不富裕,但沈宜修及家人在物质的贫寒中过着愉悦的精神生活。然而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却被接二连三的不幸所打击。崇祯五年(公元一六三二年)女儿昭齐、琼章的芳年早逝,使宜修悲痛欲绝。自此,沈的生活始终笼罩在悲苦的怀念之中,对早夭的两个极富才情的女儿纨纨和小鸾的追思,成为沈宜修后期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无论风花雪月、四时景物,就是人们生活中的一个眼神、一幅画都会勾起对女儿的怀念,确如东坡《江城子》中所云:不思量,自难忘。从而写下了大量悼亡之作,这些作品在《鹂吹集》中占有很大份量,留下了一个母亲悲怆的心声。

  如《壬申除夜悼两女》:“劲风吹断鬓,寂莫岁穷天。落日照新鬼,伤心送旧年。室连双穗帐,肠断一诗篇。腊酒浇难醒,寒花泪纸钱。”整首诗血泪交织,读来令人柔肠寸断。小女叶小鸾生前极爱梅花,曾写下了不少梅花诗,“傲骨欺骗霜映碧绮,数竿修竹伴清幽。年年燕子无消息,春信难将寄陇头”,便是众多梅花诗中的一首,还曾手植一株“红蕊腊梅”。而女儿故去后,再见到梅花,难免想起以前同女儿们一起诗词唱和的情景,生出思念、悼念的凄情,如《见早梅忆女》“寒梅昨夜一枝开,管领春风陇上来。惆怅玉颜何处去,露凝疏影独徘徊”句,在《水龙吟悼女》三首词中,有“琴书画永,衣香犹在,绮窗无语。雪絮吟残,梨花梦杳,伤心千古”、“漫思量,纵有南山云竹,怎书愁谱”及“痛而今泪与江流,总向西风同奏”,把这种睹物思人,无时不愁的心情渲染得淋漓尽致。而在《忆秦娥寒夜不寐忆亡女》中,有“瑶华早逗梨花雪。疏香人远愁难说,愁难说。旧时欢笑,而今泣血”之句,更是令人不堪卒读。然而最悲凉的莫过于《夜梦亡女琼章》全文录之如下:

  风夜初回,纱窗寒尚冽。徘徊未成眠,铜壶催漏彻。偶睡梦相逢,花颜愈皎雪。欢极思茫然,离怀竟难说。但知想见欢,忘却死生别。我问姊安在,汝何不同挈。指向曲房东,静把书篇阅。握手情正长,恍焉惊梦咽。觉后犹牵衣,残灯半明灭。欹枕自吞声,肝肠尽摧折。

  这首诗,从寒夜难眠写到入梦即遇亡女,欣喜异常,忘记死生之别,进而问及另一亡女,并看到亡女在旧时闺阁中读书,然而正牵手叙情之时,不想梦被惊醒,依然欲牵衣不放。独对昏昏残灯,悲痛难抑,却又怕惊醒别人,只能吞声流泪。今日读之,犹难免黯然神伤,确为字字泣血之作。

  沈宜修感情最好的女伴张倩倩和沈自征结为夫妻,生有三女一子,惜俱早亡,以沈季女小鸾为女。小鸾的启蒙教育即由张倩倩完成。沈评价说“琼章小时,即教之读《离骚》、古今诗词,故清才旷致,殊有妗母风焉”〔11〕然而美丽而多才的张倩倩三十岁即逝,亦可谓红颜薄命。沈宜修在《哭表妹张倩倩》写道:总髻旧时游,言笑一如昨。痛君君不闻,清风动帘幕。可谓情真意切、哀痛之至。

  在沈的悼亡作品中,有一首《蝶恋花》是悼念婢女寻香的,在题目下面有如下的题记:小婢寻香,婀娜有致,楚楚如秋棠。可怜年十二而死,怆然哀之,赋此。其中有“满地莺声花落碎。春葺剪剪破难重缀”及“最是双眸秋水媚,可怜雨溅姻脂退”。写出了脾女的娇美可爱,亦表达了对其夭亡的悲痛,感情真挚,同时我们也能看出沈的善良和对婢女的爱护。

  伤心悼亡使沈宜修身心俱伤,在两个女儿夭折后,接连的家庭悲痛使操劳过度的沈宜修心力交瘁,疾病也乘虚而入,沈宜修后期的诗歌中有不少描述病中及病后的情况。对沈宜修而言,身体虚弱、物质贫乏并无大碍,只是对亲人的悲思时时在心头,《病起晚霁》在病后看到傍晚的夕阳,那“霁色初开晚景明,疏林积雪映云平”的美景如画,可诗人却提不起兴致,“若将此际为佳景,不是愁中病里情”。
  
  2.4咏梅记志

  观沈宜修的诗作,多有悲怆凄楚之音,盖因亲人多罹不幸之故。尤其是沈宜修的《梅花诗一百绝》,尤为世人所称道。论者以为清丽淡雅,有“清润冰玉之姿,潇洒林下之气”。这些诗或写梅花“高情不与众芳同”的品质,或写其“衔霜初发奈寒何”的气骨,皆有新的意趣。在咏物诗“香草美人,君子风范”的传统表现意趣之外,沈宜修的咏梅诗更多地描写了梅花的种种情绪,或写梅花的多情多义,或写其淡淡的离愁别绪。在诗人的笔下,梅花成了人的化身,梅花的种种情绪,正是诗人情感和心态的真实写照。

  午梦堂中,繁花罗植,最多的要数梅花,疏香阁前也种着几树梅花,梅花是午梦堂中人最喜欢的花,人人都有数量不少的梅花诗,沈宜修最喜欢的也是梅花。

  自雅、颂(即春秋时期)诗人以来,梅花在历代诗人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人们把梅花与松、竹放在起,合称“岁寒三友”,提到梅花,人们总赋予它高洁的品性。历代以来,吟咏梅花的诗人、诗作不少,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佳作。

  对梅花,沈宜修情有独钟,从梅花的身上可以看到不畏严寒、不惧挫折,不喜奢华,始终保持乐观向上的精神品格,在沈宜修看来,梅花的遭际与品格正同她自身的经历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梅花就是自己,自己即是梅花,这就使沈宜修对梅花倾注了大量的心血。

  在沈宜修的诗歌创作中,单单为梅花就创作了大量的诗,尔后共计有一百首吟咏梅花的七言绝句,结成《梅花诗一百首》,还不包括其它的律诗、词等,这无论在量上还是在质上,都是历代诗人罕见的成就。

  百首梅花诗借物抒情,兴起明志,通过吟咏梅花,来表达诗人内心复杂的情感,生活的贫苦忧愁,对亲人的思念等等,通过一首首咏梅花的诗句娓娓道来,尤让人感佩。

  “吹落天风玉袖轻,夜深龙管作边声。芙蓉苑北愁多少,凄断金闺万里情。”

  “白羽纷纷寒彻骨,朝来已上汉宫妆。冰心不似梅花意,独向青山别恨长。”

  这两首都是怀人的诗,但两首诗在叙述角度及情感的表达上还是有所区别的,抒写闺中人对远方亲人的思念,渴盼着能早日结束这分离的岁月,而能在一起共同生活,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这样的情感已不单单是怀人,而是借以自况,抒写自己独立操持家务,支撑着一大家事务,鼓励自己不因丈夫的远游而放松努力,要象梅花一样乐观面对生活。

  梅花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它从不与别的花争春天,在百花灿烂时,梅花默默地舒展着碧绿的叶子,而当冬天来临,万木枯竭萧条之时,梅花却凌寒而开,把一种春天的信息、生命的信息传播开去,让人们看到生命的希望。如《虞美人·瓶中腊梅》中“胆瓶折取贮仙葩。试看渐将春色、逗些些。”诗人的唱酬,每遇到兴高采烈,或是愁肠郁结时,往往就要吟诗,但独自的吟诗远不及许多文人在一起的聚会,文人相聚而相重,则能触及创作中一些本质的东西,也能触动灵感,使诗思喷涌,创作出更多更好的诗作。这一类的作品如:“索向琼瑶独唱酬,微吹花外鸟声柔。惊看月上供诗句,林下吟人应未休。”把一个诗人在见到花时的内心活动刻划得细致入微。
  
  2.5《伊人》记韵

  作为诗人,沈宜修自然创作了不少佳作,同时,沈宜修还是一个难得的有眼光的编辑家,在创作之余,广泛搜罗名媛诗文,合成一集传世,取名《伊人思》,书名取自《诗经》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意,“相彼鸟矣,求诸友声”,自然有惺惺相惜之意。在选辑《伊人思》时,沈宜修坚持二条原则,一、入选者多为近现代人;二、入选者的作品尚未出版或被其他选本所选,也就是说编选的是作品尚未广为流传的才女诗文,只要搜集得到,不论作品优劣一概辑入。书中共辑入44位女诗人的诗、词、赋、序数百篇(首)及沈宜修记录的唐、宋间女诗人的轶事十多则。由于选辑的诗人作品流传面不广,因而入选作品有多有少,多的几十首,少的仅一首而已。

  限于当时的历史条件及沈宜修所处的地理位置,书中辑录的女诗人大抵局限于江南一带,范围比较狭小,所能保存、流传的也只能是这些女诗人的一小部分作品,远没有达到沈宜修编选时通揽古今、遍国无遗的设想。当然,这同沈宜修的过早去世也有一定关系,倘假以时日,这部书辑录的范围必定要宽泛许多,也能更多了解当时才女文学创作的状况。

  在辑录时,沈宜修也存有这些诗人诗作日后能广为流传名动一时之想,因而对作者、作品都作了些介绍与评点,使读者能尽可能多地了解作者。作者介绍中,包括藉贯、出身与生卒、婚嫁的情况,从这些作者的生平和作品中,不难看到,古时才女(女子)们伤春感怀、殊少有人理解的痛苦忧愁,以至于不少人年轻夭亡的共同遭遇。在作品简介中,有一些作品引起沈宜修的共鸣而写下随感,如张引元《寄妹》一诗,沈宜修在旁注:“绝类余家诸女情景”。

  在江南名媛才女中,不少与沈宜修有亲戚之谊(沈宜修连着叶、沈两大家族),集中选录的名媛中,沈宜修的亲戚占了不少份量,吴江人也不少。象沈宜修的表妹张倩倩,其诗作没有保存,大量散佚,沈宜修根据女儿小鸾的背诵及自己的记忆,将记得的诗、词辑录在书中。还有儿女亲家的吴江(平望)周氏,有一个才女叫周挹芬(名慧贞),叶绍袁中进士前曾在周家坐馆教读,故沈宜修早就听说其才名,后周挹芬嫁到嘉兴,两人未能谋面,即其诗作,沈宜修也未曾见到。直到儿子(即四子世侗)与周家通婚,沈宜修才读到其作品,但周挹芬已夭亡,沈宜修联想到两个夭折的女儿,益发泪如雨下,悲伤不已。遂含泪为其诗集写序:《周挹芬诗序》(是为沈宜修唯一的一篇序文)。在《伊人思》中,沈宜修录其诗作三首,中有:“拂镜试新妆,无言暗自伤。但看花上露,愁断几回肠。”可见其文采之不凡。

  《伊人思》虽不能包罗万象,但对保存和再现明末江南才女诗人诗作的风貌韵味,可谓功不可没。对于研究明末江南官宦世家女性闺阁世界及精神生活具有重要意义。

  来自:良未小轩  >《女性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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