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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春天来得晚且浓烈,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大片大片的紫荆花已绽出娇俏的容颜,映在灰底白墙前的公寓前,除了美丽,竟陡然让人平白生出一种萧索感。盛极必衰,如此艳丽的风景,到底躲不了败落凋零。
忽然就想起麝月,那么轻巧的,不带一丝痕迹的,忆起那个站在光的阴影里低眉顺眼笑容温婉的女子,又或者,根本不用我想起她,她其实从未离开,一直就在怡红院,斜倚门楣等着二爷归来。
喜欢麝月这个人物,大抵是始自第二十回,写到正月里众丫头都赌钱去了,宝玉回房见麝月一个人在灯下抹骨牌,问她怎么不同去,她答:“都顽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庚辰本夹批:“正文”,眉批:“麝月闲闲无语,令余鼻酸,正所谓对景伤情。丁亥夏,畸笏。”其实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句话,细细咀嚼来却别有一股心酸的味道。这几个字,若是由袭人道来必显刻意,出自晴雯之口必是冲撞,只有麝月,轻轻巧巧说出口,就是最自然而然不经修饰的剖白。
她其实算不得《红楼梦》里最出挑的丫头,大观园是个花团锦簇的场所,能住进去的都是七窍玲珑的人物,先不论其他,只宝玉身边就有以“贤”著称的袭人与以“勇”闻名的晴雯。许是因为袭为钗副,晴为黛影这个说法,许多人读红楼自然将眼光投在此二人身上较多,反复比较她们完全不一样的性格与行事作风,再根据个人喜好给二人断个优劣。遂即便前者被许多人诟病心机深沉,后者又是太过莽撞冲动不大讨人喜,却终究是容不得人忽视的存在。与她们相比,同是宝玉身边一等大丫头的麝月便如同站在二人的强光背后,褪去了几分明艳的色泽。
麝月其人,最初现于第五回,与晴袭一道,是宝玉睡在可卿房中时留在身边侍候的四人之一,一笔带过,并无出彩的地方。
如果不是袭人那句“好歹留着麝月”,如果不是“开到荼靡花事了”这句签语,如果不是说与坠儿娘和何婆那两段淋漓尽致的话,我想,便连我,也会不记得麝月,只当她是一个走场的人物,过了那道门廊,也就不见了。
可是不是,幸好不是,曹先生给麝月的笔墨确实不多,可令我们诧异的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这样一个略显黯淡的女子来“送春”,不由不令读者深思,麝月的性格里,究竟有哪些我们一眼望去看不穿的特质使她成为众人散去后唯一可以一直伴在宝玉身边的丫头呢?
翻出《红楼梦》,沿着曹公不急不缓的叙述,绕过月门围廊,绕过流水花汀,捧一杯香茗,对一轮素月,走近一个活生生的麝月。
毫无疑问,这个女子是体贴的,前文提到的那段直白就是最好的证明,便连宝玉,也不得不暗叹“公然又是一个袭人”,我们都知道,在阖府上下眼里,袭人是宝玉身边第一得力的人物,更因众所周知的与宝玉“初试云雨情”在其心中占有不可替代的地位,甚至曾一怒差点为她撵了晴雯,将麝月作如此比较,实在算得上一种褒奖了。后人曾因该处批语推断曹先生本人身边也必有一个麝月这般的女子,一路甘苦不离不弃,遂有“对景伤情”之言,此处不做赘述。
像袭人,但麝月终究只是麝月。袭人的满心满眼都只容得下一个宝玉,关注的范围只有宝玉身边的一亩三分地;而麝月是安分守己又善解人意的,不论是袭人病中放婆子小丫头们顽顽,还是对晴雯实实在在的关心,都自自然然出于本心,不带一丝矫揉造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过久了,本非正经主子的体面丫头或许早都忘了自己身处何地是何身份,咽不下一口粗茶,麝月却是清醒的,多少人赞叹钦羡“撕扇子做千金一笑”里晴雯的大情大性,唯独麝月跳出来说“造孽”,并非针对晴雯,只是她的天性里,有一种“惜物”的本能,容不得好好的东西在自己跟前被如此作践。这样的女子,对于富贵该是处之淡然失之泰然的,也唯有如此,才可以在日后安然陪伴宝玉于贫寒之中。
说到麝月的几个经典桥段,就一定脱不了口齿伶俐这部分。按说一人若已本分忠厚,大多便沉默寡言,定不能再舌灿莲花。可是翻开《红楼梦》第五十二回,才发现自始至终都是我们看轻了麝月,她是真正的“守拙”而不自矜。坠儿娘因坠儿被撵之事来怡红院闹,任是晴雯平日快嘴惯了兼之得理不饶人,也被那媳妇几句抢白涨红了脸,麝月却在这时候站了出来,几句话将那媳妇驳了回去,一则一则条理分明,这还不够,又叫小丫头拿抹布擦地,宣告此次对话结束,毫不拖泥带水。我常在想,是怎样的力量让这个习惯了站在人背后的女子突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是坠儿娘成全了她,还是她一直便是这样,只是没有用她出头的地方,她便安安分分坐在灯下,守着一屋子人的喜怒哀乐?
同样的精彩场景再次出现在第五十八回里。芳官干娘何婆打芳官,只说自己在教导女儿,惊动了包括宝玉在内的一干人等。按说此时众人都在,宝玉是个好管闲事的主,又最是疼惜女孩儿,袭人在怡红院说话很有分量,大小事情等同于她在做主,而晴雯更是暴烈脾性,眼里容不得一点儿沙子,这三个人无论是谁挺身而出威吓几句应当都能奏效,可是,曹先生似乎又忽然想起了麝月,为她润一笔色,且看——
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几句。”
袭人是真嘴笨不会说话么?未必。想想看第三十四回与王夫人的那段对话
——
“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又低头迟疑了一会,说道:“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冒撞话,论理——”说了半截,却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道:“太太别生气,我才敢说。”王夫人道:“你说就是了。”袭人道:“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
一个“迟疑”,一个“咽住”,实在由不得人不去怀疑这是进言的欲擒故纵之术。这番“坦坦荡荡”的话,说得王夫人垂泪直唤“我的儿”,从此视袭人为心腹,哪里是不善言辞的人呢?再说麝月,她就真想不到是袭人不愿担事儿便让她去处理么?还是玲珑如她,即便知道也选择了佯作不知的宽容?我宁愿相信是后者。
能言善辩而不哗众取宠,心思敏捷且又光风霁月,麝月应当之无愧。
两次交锋,初露锋芒。虽敛了下去依旧恭顺本分,到底叫读者如我不再敢看轻她。
一直对《红楼梦》中两处情节念念不忘,一是五十回的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二是六十三回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前者一向被我认为是全书气氛最欢畅且不写隐忧的一幕,后者则恰好相反,寿宴笑语不断,然隐隐已有大厦将倾之相,最能体现这一点的,莫过于麝月抽到的“韶华胜极”四个字。
苏轼诗云:荼靡不争春,寂寞开最晚。那一季的花开在荼靡绽放时便也就过去了。遂有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
春天过去,常有残红遍地冷月无声,曾经争奇斗艳的枝头也都随着春的脚步沉寂没落,便如盛极一时的大观园乃至整个贾府,都再不见昔时风光,众人散去,飞鸟投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一天一地,仅有一个麝月,不会初见惊艳,慢慢走近却是发掘不完的好处,富贵贫寒,权盛失势,所有一切都不能挡住她看人看事的眼,对于宝玉,她没有强烈的企图,不奢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却依然可以死心塌地追随不悔,以她的聪慧体贴伴他至红尘最后一刻。
应是荼靡送春去。
也唯有荼靡,方可送得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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