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南斯拉夫行为艺术家Abramovi?在阿姆斯特丹遇到了她的灵魂伴侶Ulay,12年后两人感情走到尽头。2010年,Abramovi?在MOMA静坐了716小時岿然不动,接受了1500个陌生人的与之对视。唯有一人的出现,让雕塑般的她颤抖流泪了起来,那就是Ulay。——假若他日相逢,我将何以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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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ina Abramović的癲狂與自由
作者:死尸 2012-06-23 01:58:51
我曾經不能接受亦不能欣賞現代藝術----即使我本人就是個學院出身的藝術家, 身邊更充斥著可以被普羅大眾稱為怪咖的藝術瘋子----我是美學至上派, 我的所有作品都必須符合古典哲學所要求的那種崇高. 然而從20世紀60年代起, 前衛藝術堅定地拒絕了美學, 其態度之堅決和同時期的前衛哲學拒絕啟迪一樣. 而更加不能讓我容忍的是, 自1915年前後, 前衛藝術家突然開始把美學概念政治化----這一時期杜尚正在製作他的現成藝術品----美變成了一把尖銳的利器, 用來以一種立場對抗另外一種立場, 前衛藝術家變成了道德英雄, 不管是達達主義的「去極權主義」還是女性主義的「去父權社會」, 在我看來都是一種對美的背叛, 這些美學激進分子嘶吼著: 「藝術已經死亡!」(Die Kunst ist Tot), 然後用身體政治和「殘酷劇場」來挑戰人類感官極限. 「噁心」, 這是我所能想到的形容詞, 達明安`赫斯特(Damien Hirst)放在玻璃櫃中的那顆腐爛生蛆的牛頭, 安德裡斯`塞拉諾(Andres Serrano)那臭名昭著的充滿尿騷味的<性歷史>, 無一不在宣告著「惡趣味」已然成為當代藝術的一種「共同特徵, 一種家族相似形」(讓`克萊爾), 18世紀的美學觀念轟然倒塌, 「我們已經從趣味(gout)轉向到了噁心(dégoût)上.」(讓`克萊爾). 注意到這兩個法文單字在拼寫上的文字遊戲意味了嗎?
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承認這是一種美學上無法挽救的特性. 如果噁心(dégoût)能夠帶給人邪惡的快感或者震撼的情感, 那麼它亦必然屬於康德自己曾提出的「自然美」屬性. 康德在1764年的<對美與崇高感的觀察>一文中寫道: 「絕對沒有什麽會敵視美, 把它比作噁心的.」值得深思的是, 在前批評文本中, 康德饒有興趣地觀察到, 崇高的反義詞並非卑賤, 而是愚蠢. 這很像我在之前的一篇文章中提到的現代藝術家的反智傾向的本質, 也許現代藝術家反對的並非是與卑賤對立的那個上層菁英群體, 而是與愚蠢對立的那個自以為是的智性遊戲. 現代藝術並非只是平民化(平民化其實從古典藝術時期就大量存在了), 它真正的內核在於, 回歸本性, 身體力行, 自由成行, 呵佛罵祖, 大智若「愚」. 做一個愚人, 是將套在我們每個人身上的所謂智性的枷鎖去掉, 通過作品, 讓觀眾''to see what I see, to feel what I feel''(一個極少主義藝術家語?), 我們每個人----不管是來自觀者的維度還是來自作者的----都讓種子識中那人類經年累世中的遠古記憶萌發綠芽. 帶著這樣的心情, 我這個審美還停留在文藝復興的畫匠開始了叩問與質詢的現代藝術之旅.
我的身心解放之旅起始於南斯拉夫籍女藝術家Marina Abramović. 如果有誰敢於宣稱將自己的整個藝術生涯都獻予「身體力行」式的死亡體驗, 那麼Marina Abramović絕對是師祖母級的行為藝術家. 我在自己還是學藝少女的及笄之年就聽聞過她的韻律系列作品, 近年來由於研究需要更是屢屢走入她的世界. 現年64歲的Marina Abramović自稱「行為藝術的老祖母」, 被認為是20世紀最偉大的行為藝術家之一. 從上世紀70年代起, 她就一直以自己的身體為媒介, 自由探尋表演者與觀眾的關係, 挑戰身體和精神的極限. 她曾與骷髏同睡, 曾將鞭子, 手槍交給觀眾, 任其擺布自己, 差點因此喪命......而這一切看似癲狂的行為, 都起源於她對於母親強權的無聲抗議. Marina Abramović於1946年出生於南斯拉伕的貝爾格萊德. 叔公是塞爾維亞正教會的大主教, 父母都是支援鐵托的共産黨遊擊隊員, 父親後來成為二戰英雄, 母親擁有少校軍銜, 做過貝爾格萊德革命藝術博物館的館長. 父親在她18歲那年離家出走. 作為一個敏感的少女, 與母親的關係深深地影響了Marina Abramović的成長, 擺脫母親的精神控制, 釋放自我成為她走向行為藝術生涯的潛在動力. 1998年, Marina Abramović曾跟記者講述, 母親如何「以完全軍事化的管理方式」對待她和弟弟. 直到她29歲, 母親還要求她不得在晚上10時後外出. 那時候, 已經在實踐行為藝術的她, 所有的表演都是在晚上10時前進行. 「可以想像嗎? 我割傷自己, 抽打自己, 焚燒自己, 幾乎在火中喪命, 這些都是在晚上10時前完成的.」「世上有各種各樣的力量, 而我一樣都不喜歡, 因為它們都暗示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控制.」於是, 尋求身心極限狀態下的自我解放和某種自由度便成為她行為藝術創作的內稟線索之一.
Marina Abramović's portrait with firewoods
一 死亡韻律
從1973年起, Marina Abramović即開始了以身體為媒介的試驗作品, 這一時期的代表作為<韻律系列>(Rhythms1973–74).
Marina Abramović的第一場表演<韻律10>在1973年的愛丁堡藝術節. 藝術家擺放出20把式樣不同的短刀, 按順序取出一把飛快地在指縫間用力剁下去而儘量不傷到任何手指, 這種冒險遊戲亦被稱為俄羅斯遊戲. 在被刺傷之後她立刻換上另一把短刀, 重復前面的動作, 在用盡所有20把短刀後(即受了20次刀傷之後), 藝術家重播之前的錄音, 並再次開始之前的動作, 不同的是, 這次她必須保證讓手指受刀傷的時間和上次完全一致. <韻律10>可以說是Abramović藝術理念的一個最輕量級的開始, 一個初步試探.
Marina Abramović, Rhythm 10, 1973
在1974年的<韻律5>中, Marina Abramović在場地中央放置了一顆用煤油浸泡過的木質五芒星. 表演伊始Marina Abramović站在點燃的五芒星外, 剪下自己的手指甲, 腳趾甲與頭髮投入火中. 每投一次, 必勾起一段火焰. 她在自己的腹部亦刻上了一隻五芒星, 表演行將結束時, 她躍入熊熊燃燒的五角星內躺下, 結果卻很快因缺氧失去知覺而被觀眾救助. 事後Marina Abramović如此評價這一體驗, 「醒來後我很生氣, 因為我終於理解人的身體是有局限的: 當你失去知覺時, 你就不能控制當下, 就無法繼續表演.」
Marina Abramović, Rhythm 5, 1974
儘管藝術家會常常告訴觀眾(連我也是): 無須詮釋, 用心感受. 但我也不能忽視這件作品中強烈的宗教(或反宗教)意味. 我在前面介紹Marina Abramović生平的時候提到她成長的環境, 那簡直是一個再嚴苛不過的意識形態與宗教控制, 暴力與強權的「完美」組合! 作為一個直到30歲還被母親控制, 卻不斷追求心靈自由的藝術家, 她希望以怎樣一種身份來宣說這種「被壓抑的重返」呢? 那就是異教徒. 不是某個具化的原教旨主義的異教徒, 而是家族的, 意識形態的, 體制的異教徒. 這就是爲什麽她選用五芒星(πεντάγραμμον)----宗教符號學中代表著異教冥神和撒旦崇拜----來構成這件作品, 熊熊燃燒的木製五芒星看起來像一個法陣, 而祭品就是刻了五芒星在腹部的Abramović本人, 這一獻祭意象中有圖形, 有鮮血, 有火焰, 有女人, 更有獻祭的本來目的: 自我犧牲. 倘若不是觀眾的及時救助, Abramović一定會死於火焰帶來的一氧化碳中毒. 儘管昏厥於火中本不是Marina的初衷, 但對於一個屢屢將自己拋入生死考驗的行為藝術家而言, 這一意外在我看來為該作品添上了完美的結局.
作為一個政治符號, 五芒星亦代表共產主義的五角星. 儘管爲了避嫌, Abramović多次強調她的創作無關政治, 但我們看得出她多次運用這一符號, 已遠遠超出遠古宗教的範疇, 更鞭辟入裡地深入到了現代社會, 指向她身為鐵托共產黨的父母對她的精神迫害, 指向世界戰爭和殘酷暴行對人民的沉重迫害. 她多次在腹部刻下五角星圖形, 除了1974年的<韻律5>(Rhythm 5), 還有1976年的<多馬之唇>(The Lips of Thomas), 以及1997年的<巴尔干情色史>(Balkan Erotic Epic)等.
Marina Abramović, The Lips of Thomas, 1976
在<韻律5>中偶然的表演失控給了Abramović新的啟示, 她決定在接下來的<韻律2>(1974)中繼續探索無意識狀態. 她將表演分成兩個部分. 首先她吞下一片治療肌肉緊張症的藥片, 然後長達數小時保持同一姿勢. 由於Abramović的身體是健康的, 吃下藥片後, 她的身體開始出現劇烈反應, 她感受到了身體的痙攣和一些不由自主的舉動. 儘管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動作, 但是她的大腦非常清醒, 她一直觀察著所發生的一切. 10分鐘後當第一個藥片失去效力時, 她吞下了第二個藥片----治療躁狂症和抑鬱症的處方藥. 這種藥呈現另一種極端, 它會導致人的思維停滯, 而身體卻無法活動. 儘管她的身體在場, 但是她的精神已經漂移, 亦完全失憶. 這是Abramović行為藝術生涯中最早探索身體和精神關係的片段, 後來為了這一目的, 她還專門前往中國的西藏和澳大利亞的沙漠進行心靈探索之旅.
Marina Abramović, Rhythm 2, 1974
如果說前面的幾件作品是牛刀小試的話, 那麼真正讓Abramović彰顯安東尼`阿爾托(Antonin Artaud)的「殘酷劇場」(Theatre of Cruelty/Théatre de la Cruauté)理論的先驅之作, 乃是她於1974年在意大利那不勒斯表演的<韻律0>. 這件作品之意義重大, 影響之深遠, 不僅體現在藝術理論界, 更是人類學,倫理學, 群體生態學, 行為心理學, 認知心理學和政治社會學中的經典範本.
在<韻律0>中, Abramović經歷了人生中最驚險的一幕. 她在房間貼出告示, 准許觀眾隨意挑選桌上的72種物件與藝術家進行強迫性身體接觸. 在這72件物品中, 有玫瑰, 蜂蜜等令人愉快的東西, 也有剪刀, 匕首, 十字弓, 灌腸器等危險性的器具, 其中甚至有一把裝有一顆子彈的手槍. 在整個表演過程中, Abramović把自己麻醉後靜坐, 讓觀眾掌握所有權力.
72 objects, Marina Abramović, Rhythm 0, 1974
Marina Abramović, Rhythm 0, 1974
這個表演歷時6小時, 在這個過程中, 觀眾發現Abramović真的對任何舉動都毫無抵抗時, 便漸漸大膽行使起了他們被賦予的權力, 藝術家的衣服被全部剪碎, 有人在她身上劃下傷口, 有人將玫瑰猛然刺入到她腹中, 有位觀眾甚至拿起那上了一顆子彈的手槍, 放入她的嘴裡, 意欲扣下扳機----這是藝術家最接近死亡的時刻, 直到另一位觀眾驚恐不已地將手槍奪走. 在被施暴的過程中, 藝術家眼中漸漸充盈了淚水, 心中充滿了恐懼, 然而她的身體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她清醒地意識到: 他們真的可以對我做任何事情.
麻醉結束後, Abramović從椅子上站起, 帶著累累傷痕, 雙目含淚, 她緩緩走向觀眾, 用目光對他們進行無聲的控訴. 面對藝術家那憤怒悲傷的眼睛, 現場觀眾反倒恐懼了起來, 他們紛紛後退, 然後開始四散逃跑.
Abramović在後來的訪談中說道: 「這次經歷令我發現, 如果你將全部決定權交諸公眾, 那麼你離死也就不遠了.」(What I learned was that… if you leave it up to the audience, they can kill you.)
Confrontation, Marina Abramović, Rhythm 0, 1974
這件作品激發了我久長的思考, 也讓我跟著流出眼淚. 在眾人行使暴行之時, 我還懷著好奇的心態, 心想如果換做我, 會怎樣做呢? 不, 他們不夠膽大, 我會劃得更深! 也許我真的會殺了她, 而根據法律協議, 我無須承擔任何後果, 我被賦予這種最大程度的自由. 然而當這個暫時被物化了的女性恢復了人的樣子, 她向我們展露出了人類的苦痛和譴責時, 我不由地臉上發燒, 心驚肉跳起來: 過去的我是怎樣的一個惡魔! 如果面對她的淚眼控訴, 我想我亦會逃, 為自己犯下的罪行愧疚不已. 最後我甚至想: 如果我當時沒有像旁人一樣去傷害她, 而僅僅是印上充滿愛意的一吻呢? 然而時間不可逆, 犯下的, 就永遠犯下了.
我們每個人都很會搶佔言論上的道德制高點, 會自然地對受害者產生移情作用, 對醜惡和罪行產生厭惡和排斥. 然而當你被賦予了施加暴力的權力, 更置身在群體暴力中, 請三思, 你確定自己不會變成惡魔嗎?
我想對於「受害人」Abramović, 這樣的表演比肉體的創痛更加痛苦, 她用了僅僅6小時就體察到了人類的弱點和黑暗, 這種心靈的傷痛很難用語言描述.「歡樂並不能教會我們什麼, 然而, 痛楚, 苦難和障礙卻能轉化我們, 使我們變得更好, 更強大, 同時讓我們認識到生活在當下時刻的重要性.」多年之後, Abramović曾這樣解讀自己對於痛苦身心經驗的探求.
二 最深沈的愛情直視靈魂
Marina Abramović曾說: 「一個藝術家不應該愛上另一個藝術家.」這麼說的同時, 她愛了, 在刻骨銘心的12年後, 她又失去了這份愛.
Abramović and Ulay (Frank Uwe Laysiepen)
1976年Abramović在荷蘭阿姆斯特丹遇到了她的靈魂伴侶Ulay, 一位來自西德的行為藝術家. 巧的是, 二人都出生在同一天. 兩人開始合作實施一系列與性別意義和時空觀唸有關的雙人表演作品, 他們打扮成雙胞胎並自稱是「聯體生物」, 對彼此有著全然的信任. 他們共同創作的「關係」系列和「空間」系列影響極為廣泛. 在表演「死亡的自我」時, 兩人將嘴巴對在一起, 互相吸入對方呼出的氣體, 17分鐘後他們的肺裏充滿了二氧化碳, 都倒在地板上昏迷不醒. 這一表演探求的是一個人「吸取」另一個人生命的毀滅性能力.
Marina Abramović and Ulay
Rest Energy, 1980. Marina Abramović and Ulay
在12年的同生共死的表演生涯之後, 他們的感情在1988年走到盡頭. 「無論如何, (每個人)到最後都會落單.」Abramović如是說. 她決定以一種羅曼主義的方式來結束這段「充滿神秘感, 能量和魅惑的關係」. 這種奇異的方式竟然是來自夢的啟示和召喚. Marina Abramović和Ulay來到了中國.
以長征的方式, 歷時3個月, Abramović 從渤海之濱的山海關出發自東向西, Ulay自戈壁灘的嘉峪關由西向東前行, 兩人最終在二郎山會合, 完成了最後一件合作作品<情人----長城>(The Lovers – The Great Wall Walk).「我們各自行了2500公里, 在中間相遇, 然後揮手告別.」
The Lovers - The Great Wall Walk
萬裡長征, 相聚一抱, 僅為告別.
2010年5月31日的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 長髪長裙的Marina Abramović從一把木椅上緩緩站起, 宣告了又一件劃時代行為藝術作品的誕生, 至此, 她已經在這裡靜坐了兩個半月, 在這716小時中, 她巋然不動, 像雕塑一般接受了1500個陌生人與之對視的挑戰. 眾多名人慕名而來, 其中包括Sharon Stone(10分鐘), Alan Rickman(9分鐘), Lady Gaga(?), Björk(4分鐘)等. 有些人甚至一接觸到她的目光不過十幾秒, 便宣告崩潰, 大哭起來.
Marina Abramović, shaking and cring
唯有一個人的出現, 讓雕塑般的bramović顫抖流淚了起來, 那就是Ulay. 隔著一張桌案, 這對曾經一道出生入死的戀人伸出雙手, 十指相扣, 在分手22年之後, 他們再度相遇, 宣告和解.
Marina Abramović and Ulay, 2010
在用盡兩天兩夜有眠無休的精力來挖掘Marina Abramović的藝術生涯之後, 現在----倫敦時間6月22日17點54分----我倒在椅子上只想狠狠地哭一場, 但我更想衝入畫室拿起畫筆, 在擱置太久以至於積累了灰塵的畫布上塗抹些什麽. 我想起威廉布萊克死前拿出最後一枚先令要人去買隻炭筆的情形來, 我讀書, 寫作, 爲了更好的理解美學, 但美學其實就是這麼簡單, 不管它是趣味(gout)的, 噁心(dégoût)的; 崇高的, 卑劣的...美不僅僅是卡巴尼提出的「視網膜的震顫」, 它更是一種心靈的震顫. 「做一個愚人.」我對自己說, 儘管我以為自己在這樣的年齡已有足夠的智識去認識美, 但今天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理性所帶來的渺小: 連自己都無法動容的藝術, 如何能打動他人呢?
我想這是Marina Abramović給我的啟迪.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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