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后陈才锋 80后艾华林 90后许立志
《打工诗人:在深圳寻找温暖的词语》
70后的陈才锋在一家塑胶厂上班,80后的艾华林是一名保安,90后的许立志如今是富士康的一员。三人分别来自湖北、湖南、广东,与许多打工者一样,他们工作于一线流水线,租住在狭小出租屋,脸上总是挂着疲惫,却并不急于分享心事。
然而,他们身上被贴上了另一个标签——打工诗人。因为心中仍存着不灭的诗歌梦想,他们执着地以诗行观照自我乃至同时代人的生存和命运。这些诗行或许幸福,或许苦痛,但无一例外,都是打工者感情和处境的最真实记载。
他们中,有人希望最终能够回到故土,却发现渐渐老去、荒芜的故乡“所见的荒凉都是不真实的”;他们中,有人真诚地热爱深圳,感受到它的温暖,希望能在此安居乐业,却发现想要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来极为艰难。
艾华林告诉记者,在深圳,像他们这样的打工诗人起码有200人,沉潜下去的或许更多。就在上周末刚结束的“读书月”上,后打工文学发展论坛如期在宝安举行,作为其中最重要一支的打工诗人们,也因此获得国内外媒体的关注。
但这关注似乎只是一瞬,正如他们在诗中所说,“漂泊”依旧成为最永恒的主题。只是,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希望,希望最终能够寻找到一个温暖的词语,“像树叶一样乘风而去,乘风而来”。 写诗:“所有不自由感在诗中得到宣泄”
“心里很难受,却苦于没有地方倾诉,就开始零碎地把心事写下来,最后就写了几首诗”
坐地铁到龙华线的尽头清湖站,再转乘约10站公交的距离在吉胜酒店站下车后,还要徒步十几分钟,才来到了陈才锋位于龙岗区观澜大布巷的住处——一处仅10余平米的一居室。
从地铁到罗宝线的尽头机场东站,再转乘约10余站公交,则是艾华林工作、生活的地方——宝安区福永塘尾;从陈才锋的住处出发,要再转乘13站公交,才能到达许立志所在的观澜富士康。
相比深圳关内林立的食铺、商场、繁华的街道,往他们的住所而去,一路所见都是密集的工业区和厂房。桔子、苹果、香蕉,3种水果几乎就摆满了一个水果铺子。隔壁连着的是各式各样的快餐,最低一份只卖到6元。商场门前,有销售人员在大声叫卖山寨手机,便宜至百余元。每逢下班或者放假的时候,几条窄巷子里挤满了来自周边工厂的年轻人。
陈才锋生于1970年代末,来自湖北枣阳;艾华林生于1984年,来自湖南邵阳;许立志生于1990年,来自广东揭阳。3人之中,陈才锋年纪最大,但艾华林开始写诗的年份则最早。2002年,还在部队当兵的艾华林发表了处女作。陈才锋和艾华林都有过一段惨痛的传销经历,这曾让他们感受到极大的不自由。
2004年,刚结婚的陈才锋缺钱而急于找工作,在朋友介绍下误入传销,一直到2009年才在警方帮助下逃出来。对陈才锋而言,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5年时间里,他的所有证件都被搜走,没有任何办法和家人联系。晚上,和十几个人一起打地铺。白天,要被迫去街上发传单。一出门,屁股后面全都是人。陈才锋也想过逃跑,却遭遇毒打,到现在身上还留有伤痕。
艾华林只被关了两个月就逃了出来,但过程也惊险重重。2003年前后,退伍回乡的艾华林颇感迷茫,不等过完年便急于找事做,却不料被战友骗进传销窝点。在部队经过培训的艾华林,立刻就知道是传销组织,但却无计可施,只能装作接受上课和“洗脑”。但过完年,他开始想法脱身,“我给家里打电话,‘狂热’地找他们要钱。”这一切掩饰终于骗过了战友和同伴的眼睛。第二天,他们陪着艾华林去“取钱”。早已趁着出门发传单将道路记得滚熟的艾华林,一上街就爬上了摩的,逃到了火车站。
但艾华林的战友和同伴并未罢休,一直追到了车站,继续为他洗脑,“到了检票的时候,我喊了一声传销,检票员票都没检就放我进去了,还喊了保安,到现在我还很感激。”
2009年秋天,逃出传销“魔窟”的陈才锋,在工厂外买了几本旧杂志。正是这几本旧杂志,让他重新燃起了写诗的欲望,“我所有不自由的感觉,都可以在诗中得到宣泄。”几乎与此同时,已在深圳生活了好几年,换了很多份工作,又经历做小生意失败的艾华林,“失魂落魄”地回到故乡,发现诗歌才是自己的梦想。
再过了两年,离开揭阳来到深圳的许立志,进入富士康成为一名流水线上的工人。自感“年轻气盛”的许立志,因为心里很难受,却苦于没有地方倾诉,就开始零碎地把心事写下来,“最后就写了几首诗。”
打工:“车间,我的青春在此搁浅”
“既已来到车间,选择的只能是服从,更感到青春无情的流逝”
许立志最初写的几首诗发表在《打工诗人》上,那是对连上厕所都要请示报告的流水线生活的集中描述与反省。
在《车间,我的青春在此搁浅》里,许立志如此描述当时的生存状态,“流水线旁,万千打工者一字排开/快,再快/站立其中,我听到线长急切的催促”,他感到“既已来到车间/选择的只能是服从”,更感到青春无情的流逝,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你怀里/被日夜打磨,冲压,抛光,成型/最终获得几张饥饿的,所谓薪水”。
最初的白班、夜班不停地倒过来倒过去,也让许立志非常不习惯。在另一首诗里,他形容自己在流水线旁“站立如铁,双手如飞”,“多少白天,多少黑夜/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相比于90后的许立志,陈才锋接触打工生活更早。陈才锋的妻子是一名流水线上的女工,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对于女工,他也有了更多的关注。他写女工发工资时“她满脸比阳光还灿烂”,可惜想到“月底要放假……批锋刀当上了手指”;他写《上夜班的她》,“流水线在她的手里一转,再转”,习惯了“黑夜就是白天,白天就是黑夜”,习惯了“站立作业”,最终,“透支的身体,就这样重复着……被固定的人拖走”。
而他形容自己《在一家塑胶厂》的生活,则是“看见上模工吊起十多吨的模具/在半空中行走/像颗原子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他只能感叹,“莫非我们认了/蚂蚁的世界”,以至于在一群重复不变的机器面前,“每个部件,都是我们的舞伴”。
在陈才锋的朋友兼诗歌领路人、武汉作家协会会员肖东看来,打工诗人因为其真实的生活阅历和独特的视角,往往对打工生活有着最刻骨的感受,所写出的诗能给人以最多的共鸣,也最容易打动人。
对此,许立志感受颇深。他形容自己听到的打工生活略显疲惫,“流经血管,它终于抵达笔端/扎根于纸上/这文字,只有打工者的内心可以阅读”。许立志告诉记者,自己的诗歌并未给父母、家人看过,“因为那是很痛的东西,不希望他们看到。”
写诗,除了让他们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出口,在经济上带来的收益并不大。在报纸副刊上发表的诗歌,一首稿费仅在20—30元,最高也只有80元。但打工诗人看重的并不在此。艾华林坦言,如舒婷所说,能成为诗人是一个机遇,写诗给他带来了很强的精神富足感,虽然有些幸福也仅仅只是瞬间,但内心很安宁,“这些年在深圳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但写诗让这些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写诗之外,他们常常需要大量阅读。在陈才锋的小屋里,摆着厚厚的《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和各类杂志。趁着假期,许立志购买了一批新书,有诗人杨键的《暮晚》、阿多尼斯的《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还有胡安·鲁尔福的中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在这之前,他在阅读卡夫卡、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
诗歌和诗人群体在生活上也给予艾华林很大的支持。去年,艾华林的父亲在湖南一工地作业时不幸身亡。家属质疑工地安全保护措施不足,却遭遇“抢尸”,“当时,郭建勋、李江波、子建等许多深圳甚至全国的诗人都有声援我,最终促成事情解决。很感谢他们,也让我感受到了这个群体的温暖。”
在许立志看来,写诗让他拥有了“另外一个人生”,精神世界变得更加宽阔。虽然生活很难预料,但他仍然希望自己能够在诗歌的文学性和艺术性上走得更远。今年9月,由诗评家徐敬亚和韩庆成主持的“90后诗人诗展”上,许立志发表了《故土》,这是一首非打工题材的诗歌,“我现在也尝试写小说和评论文章。”
漂泊:“扎不下根的城市,归不去的故乡”
“在深圳生活多年,对这个城市有很多的热爱,希望能够融入,却发现怎样都融不进去”
“来了,就是深圳人”,曾让艾华林颇感安慰。但在打工诗人们看来,想要真正融入这个城市、扎下根来,却无比艰难。来深数年至十余年,他们仍然从事着最基层的工作,租住在城中村的单间里,最大的也不过10余平米。除了许立志单身,其它两人都是夫妻两人共住一间,每月付约400元的房租。此外,最大的开销来自网费,那是写诗和阅读的需要。
艾华林来深10年,换过许多工作,一开始做保安,后来去做普工、仓管、生产主管,还曾经开过生鲜超市。如今,他又做回了保安。他说,这是一份让他感到安慰的工作,长夜漫漫的时候,也可以有时间读书。
2006年,做到生产主管的他一个月能挣2500元,彼时一个普工工资还不到1000元。但2008年,回乡的艾华林发现表哥、表弟做生意都赚了钱,还买了车,父母对自己的看法也发生变化。这时,艾华林拿出3万元积蓄,还借了很大一笔债,和朋友合开了一家生鲜超市。一开始生意不错,他还把母亲接来同住。艾华林形容,那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却不料,金融危机席卷而来,厂区变得空空荡荡,生意一落千丈。那时候他才发现,原来金融危机这样的大事件也能波及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加之合伙人认为艾华林太不像生意人,提前撤资,超市最终关门,血本无归。
艾华林曾把两个孩子接来深圳,希望能够享受天伦之乐,也希望给孩子更好的教育。为了照顾小孩,艾华林只能赋闲,但靠妻子一人的收入显然无法承担家庭经济。其它问题也接踵而来,小孩对环境格格不入,睡眠也不足,“看到别的小孩父母开着小车来送,我怕他们心里有落差。”
去年,艾华林自费编撰了一本《深圳80后诗歌档案》,印了500本,收录了77位深圳80后诗人的142首诗。
“在深圳漂泊的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寻找一个温暖的词语。”在深圳生活多年,艾华林对这个城市有很多的热爱,但在一首名为《幻象》的诗里,艾华林如此形容身在深圳的感觉。他告诉记者,自己换这么多工作,折腾这么多年,就是希望能够融入深圳,却发现怎么样都融不进去。
比艾华林更年轻的许立志虽然来深刚两年,但对于城市有更深的认同。他形容自己的想法是“每一个人都希望能够在城市扎下根来”,他不希望像其他打工诗人一样,写几年就回到故乡结婚生子。两年里,许立志试过和朋友去摆地摊,但一直没有成功,也试着在富士康内部从流水线换到了物流岗位,有了更多的自由。他明白,即使作为打工诗人,真正能够走出来的也是少数,“必须不停地为生活奔波,很难走得更远。”
谈起未来,许立志说内心还是很不甘,希望能够在城市扎根,“不仅是职业上的改变,而是根本的人生。”
许立志说,自己热爱这座城市,无论是中心书城还是街道、厂区的图书馆,都能够给他以极大的自由。如果回到故乡,根本没有几间书店,“网上订购的话,连快递都送不到。”
相比艾华林和许立志,陈才锋对故土有更深的认同,“任何一个漂泊者,都希望最终能够回到故土。”他一直计划回到故乡,但却不得不一再推迟。人生中最大的几件事,结婚、生子、把孩子养大,如今还没有最终完成。而家中花了3万多新盖的房子,也被人以低价收购,“债还没有还清,还要建新房子。”
想起故乡,陈才锋很难受。他位于湖南枣阳的故乡原来一个山村有百余人,但如今只剩了三四家,一派萧条景象。如今,父亲在家种田,母亲在镇上陪着两个孩子读书,“撤点并校,村里的小学没有了。”
许立志则发现,如今的故乡早已经和童年时的故乡不一样了。那时候,那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如今,山已变得光秃秃,河流也没有了。虽然楼房越盖越高,但种田的人已不多,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他形容,那是一个物质化和空巢化的故乡,有钱就是老大。
“在夫夷的土地上/她曾那样娇柔的宠我、爱我/而此刻,她却像一个疾病缠身的老妪/咳出了浑圆的落日/这是哺育我长大的母亲吗?”在一首名为《湖南牌楼》的诗歌中,艾华林写到生育自己的山村,似乎怀着满腔悲愤。
艾华林坦言,如今的家乡早已变得面目全非,老屋看不到了,田园也变得荒芜。在一首新写的诗歌中,他如此描述归乡的感觉,“阳光下,你所见的荒凉是不真实的。”
“我幻想着有那么一天/能像树叶一样乘风而去,乘风而来”在《幻象》的结尾,艾华林如此写到。
撰文:南方日报记者 张仁望
摄影:南方日报记者 何 俊
统筹:张玮
2013-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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