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年少,并不能体会茶的好,只觉白水更合了我的心意。你倒是会从山里带来新茶,父亲是当了宝的,说是极好的洞庭碧螺春,是当年康熙帝赐的名,也叫吓煞人香。我听了好奇,去闻那茶叶,确有一股子清淡的香,但我也未曾动了尝一尝的念头。你年年会在明前送茶叶来,然后父亲便取出藏好的白瓷杯,与你对坐着喝茶。
我自小住在城里,并不知道在不远处的西山,父亲曾是一个茶农,而你叫他师父。从我记事起,他就是一个大型电厂的书记,每天要做很多事,说很多话。可每当他与你喝茶的时候,却是少有的安静。而你,似乎一直是沉默着的,喝完茶也就告辞了。而小小的我也在慢慢长大。
很多年过去,我依然喝着白水,但只喝依云的矿泉水。你还是每年来送一次茶叶,然后等着父亲点头或者摇头。生活简单安宁,只是父亲更老了些,偶尔会叨咕一下我的婚姻,但也从不胁迫,他知我如水般的心性。或者,他会希望他的女儿如茶般的味醇韵雅,但若如此,必生于艰难之境,他又是舍不得的。
父亲病得突然,是开会时突然就倒了地,被抢救过来后,说是高血压引发的中风,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出院后,父亲说想去西山你那里住一阵子,我便陪着他一起过去找你。已经到了采茶最忙碌的时候,你晨昏颠倒,日日劳作,并没有时间再照顾我们的饮食。我试着熬粥煮面,去田里摘些蔬菜瓜果,做些简单的食物。偶尔你带回来一条鱼,加了溪水熬成汤,我将骨刺细心挑出,然后喂父亲喝下。
本以为来了这里,父亲会与你时时喝茶闲说。但那些经由你采摘烘焙后的茶叶多流于市场,成为送礼佳品。我以为你会很富有,但看你起居也极是清贫。最奢侈处,也就半屋书籍。父亲休息的时候,我会去读你的书,取一本枕草子或者卡佛诗集。有时我去山上,大片的茶园里,并不能见到你的身影。晚来你炒茶时,似乎能听见小虫在与你和鸣。远山在黯淡下去,云层变化万端,茶香经过你的手。
明后,你慢慢空闲了下来,我也回去忙碌工作,只在周末过去陪伴父亲。有时,从繁杂的数字中抬起头来,窗外是蓝灰层叠的天空,我忽然就想起山里的月光,还有河流经过的声音。喝水的时候,会想起那山泉煮后的碧螺,汤色清绿。五月的初,我去看父亲,他正在屋里午睡,你在院中的躺椅上歇息。午后有暖暖的阳光照过来,你手里握着一卷书,有光影在页上斑驳。椅边有一株梨树,正是开花的时节。石桌上是沏好的茶,正是磐涅后的新生。梨花的香,茶叶的香,混杂在空气里。我想起年少时与你的初识,直到你睡醒过来,雪白的梨花一朵朵落在了你的书上,也落在了碧螺的绿里。
我似乎看见了叶芽初绽的时刻,也有着花落一般的声音。 |